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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晚宴

    “身体往左,将胳膊伸长,削出去。”

    贺天龙松开了小鹿的胳膊,揪起自己葛布的青衫,擦了擦脖颈上的汗珠。

    “贺大哥,休息下吧?”小鹿问道。

    贺天龙缓缓地坐到院子里的砖垛上,他无言打量了一眼小鹿——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学得心不在焉。教了他这么久的功夫,还是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出来休息。

    小鹿当然没法专心去学,哪怕他想学剑已经想了很久,但是此时此刻,他脑子里装满的却还是昨天夜里的事情。

    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违抗了贺天龙的命令。尽管他确信贺天龙不会向对其他人那般严厉地惩罚自己,但是他一定会对自己非常失望。

    小鹿讨厌让人失望,尤其是让贺天龙失望。在一次次因为自己的心慈手软而没有办好他交代的事情之后,他都不敢去看贺天龙的面庞——他清楚贺天龙对自己的好,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配不上这一份好。

    而这一次,他不光违背了他的命令,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瞒着他——他知道,这是贺天龙最无法接受的事情。

    贺天龙一早就过来教他练剑了,他与往常一样,对自己和颜悦色,一句话也没有问。但是即便如此,小鹿却依旧十足的不自在。

    他并不会骗人,也并不想骗人——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将那两个老人送出村子之后,便主动去向贺天龙承认一切——除了接受他的惩罚之外,他更想拍着胸脯去告诉贺天龙,他说的那些话是错的,他完全可以去救下这两个老人的性命。

    小鹿这样想着,目光有些呆滞地聚在面前糙砖垒成的墙上,不知不觉竟被额头上滑落的汗珠迷了眼睛。

    “你小子到底怎么了?”贺天龙粗重的声音响起来,一双眼盯着小鹿。

    “啊?”小鹿心头微微一颤,连忙揉着眼睛,“我……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贺天龙微微沉吟,无言地朝小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小鹿愣了一下,吸了口气,两步走到贺天龙的身侧。

    然后,贺天龙一只手握住小鹿的胳膊,把他朝自己的面前拉了拉,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地朝前一按,便将他的额头印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小鹿的脸颊被他的虬髯刺得又疼又痒,愣道:“贺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贺天龙将小鹿的脑袋松开,道:“还以为你小子昨晚淋雨害了病,这不是比我还凉?”

    小鹿揉了揉自己的脸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小鹿啊,还有件事情……”贺天龙忽然操起来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今晚酉时,在赌局子里头要摆一场宴,全村的后生都会到……”

    贺天龙没再往下说,他从来都不把求人的那一句话说出口。那该是属于男人的一种笨拙的含蓄——明明是个豪气干云的八尺汉子,日日夜夜做着刀尖上舔血的活计,杀伐决断,从无半分犹豫,却在要跟小鹿说一句“我喜欢你这孩子”的时候支支吾吾,将脸膛憋得通红。

    但是小鹿当然明白,贺天龙是要叫自己过去——往常的宴席,永远是他和小波在左右陪着贺天龙的,而如今小波不在,便更不能少了自己。

    “为什么想起来办宴席了?”

    贺天龙看着小鹿,沉吟了一下,微微张了张胡须包裹着的嘴,却并没回答他。

    “是八里村的庆功宴,对吧?”小鹿看着贺天龙的为难神色,便已经猜出来了——这次挫败了单五爷的阴谋,又扬了贺家村的威风,必是要办这么一场宴席的。

    贺天龙无言,缓缓点了点头。

    小鹿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他看了看贺天龙,又有些逃避地把头低了下去。

    “贺大哥,我……我不知道。”

    贺天龙点了点头——小鹿既然已猜到他将那些人全部处死,那如今的答复他也并非没预料到。

    “那么你再好好想想吧。酉时,我给你留着位置。”

    说罢,贺天龙缓缓从砖垛上站了起来,将手负在身后。他沉沉地出了口气,没有再和小鹿说什么,径自朝院子外面走去了。

    小鹿望着贺天龙的背影,握着剑的手微微地颤抖。尽管说着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并不会去的——无论如何,他没办法去庆祝这一场以屠杀为结局的胜利。

    毫无疑问,他又要让贺天龙失望了。他的心里装着全天下的人,无论何时,他都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对这个和自己最亲近的、对自己最好的人,小鹿的心里永远是愧疚的。

    小鹿唯一可以排遣这愧疚的方式,便是尽己所能地帮贺天龙去做好那些并不违背他内心的原则的工作,哪怕这些工作再苦再累,并非他所能够胜任的,他也并不在乎。

    比如现在,他知道既然晚上要筹备宴席,伙房里必然已经忙得热火朝天,是腾不出人手给那些村民们去送饭的。

    这并不是一份容易的活计,以他小小的身躯,实在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推动那辆摞着几只大缸的板儿车。并且,他还需要让它平平稳稳地穿街过巷,决不能有半点歪斜——每每送到一半,他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是,也唯有这样,小鹿的内心才能够稍稍安定一些。

    于是他一家家地敲着门,一直送到村西口的破庙——这是最后一处地方,通常无论剩了多少,送饭的人都会将板车直接停在门口,高喊一句“饭来了”,便自己离开了,至于这些外村逃难过来的人是不是要饿肚子,便不是他要管的事情了。

    但是小鹿不同,小鹿一向要看着每个人都有饭吃才肯走,更何况如今还有昨天来的那两名老人。

    他停住了车,轻推开门,便望见满院之中期待着的目光。

    这破庙里住了三十二人,算上昨天的那两位老人,该有三十四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小鹿亲自送过来的,所以他自然认识这里的每个人。

    小鹿的眼睛扫过众人,已经有饿坏了的孩子跑过来,一把握住小鹿的手,道:“小鹿哥,是不是吃饭了?”

    小鹿点了点头,稍稍仔细地向下看过去,问道:“小毛,昨天晚上,我送过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呢?”

    两名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准备过来帮小鹿把饭缸卸下来,随口答道:“他们二人出去了,说不想在这里白住,打算去找些活做。”

    小鹿不由得一愣——这两人已然年老体衰,更何况留在村里本已违背了贺天龙的意思,怎么竟还出去做活?

    “他们几时走的?”

    “不到半个时辰吧——将吃的发下来吧?”

    小鹿低头沉吟着,饥饿的人们却已经拥了上来,手里面的木头碗敲得叮当作响,围着饭缸纷纷抓着吃的。

    “大家要给老爷爷和老奶奶留一些,他们……”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小鹿回头,却见那一对老者已到了门口,他们见了小鹿,似乎也愣了一下,定在了原地。

    “老爷爷,老奶奶——”小鹿叫着,便上前抓住他们的手,“村里的活计不需要你们去做的,你们只管在这里好好歇着便是了。”

    老翁那只苍老的手,此刻又潮又湿,满是汗水,在他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小鹿将他带到饭缸前,道:“老爷爷,看你累的——快吃些东西吧。”

    二人谨小慎微地谢过小鹿,拿了一些吃食,便躲到院落的一角去了。小鹿又将怀里特意带的两块饴糖掏出来,俯身凑到小孩的身前,笑道:

    “小毛,上次答应给你带的糖。”

    小毛喜笑颜开,一把将糖抓过来,便都丢到嘴里,大口一嚼,口水便顺着没长齐的牙缝里流出来,含含糊糊道:“谢谢小鹿哥!”

    小鹿理了理发髻,轻轻拍拍小毛的脑门,道:“你别总是躲在庙里,该多跟村里别的孩子玩玩才是——我听说丑娃他们几个下午要去逮蛙。”

    小毛听闻,嘴巴立刻一撇,委屈爬上一张稚嫩的脸庞,道:“村里的人……都不爱跟我玩。”

    “是吗?”小鹿伸出手,替小毛掖好了他洗得褪色的单衣,“吃完了饭,我带你去找他们说,好不好?”

    于是小鹿真的带着小毛去找了贺家村的那些孩子——村里那些出生入死的后生们或许对小鹿成见颇多,但是小孩与老人们却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不过三言两语,便让这些孩子接纳了外乡来的小毛,并且还正儿八经地将他拜为了大哥。然后,一群人叽叽喳喳,唱着儿歌便奔池边去了。

    小鹿望着他们的背影,会心地笑了笑。这几乎就是他这五年在贺家村的生活的日常写照——所以他实在不明白帮助别人究竟有什么难,昨天的老人、今天的小毛,所有人都可以做到他做的这些事情,只是他们不愿意做罢了。

    晚霞凝紫,初夏雨后的黄昏,伴随着此消彼长的蝉鸣。

    赌坊一楼的大堂被布置一新,牌九筹子全部撤去,油光瓦亮的宝案子上面都铺着喜庆的红布,就连地上的青砖,也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贺天龙坐在上首正中间那张桌子上的主位,他的左边本该是小波的位置,如今坐着他选出来的最好看的一名歌女。而他右边的位置,则始终都空着。

    村里精壮的后生们三两成群地进来,脸上自是喜笑颜开,每个人都在门口朝着贺天龙抱拳行礼:“给当家的道喜,这下也该让那姓单的知道咱们贺家村的厉害!”

    “同喜。”贺天龙只是缓缓地抬手,无言看着窗外,眉关紧锁。

    直到人陆陆续续地到齐,屋大堂里的空位被渐渐填满,贺天龙身边的那个位置始终都空着。

    “当家的,开席吗?”

    贺天龙看了一眼渐渐变暗的天光,橄榄般的喉结蠕动了一下。

    “再等一等吧。”

    可贺天龙等的人不会来了。

    此时此刻,小鹿就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着贺天龙今天早上教给他的剑招,直到把每招每式都烂熟于心。

    他想要变强,是因为他想证明给贺天龙看,而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并不够强——恰恰相反,在这个村子里,除了贺天龙之外,小鹿并不觉得还有比自己强的人。

    而贺天龙在他的眼里,已然是无所不能的人物。

    他练得自己瘦弱的身躯终于疲惫不堪,将头埋在水缸里咕嘟嘟地大口灌着水,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的斜阳,正一点点隐没在远山里。

    想必,晚宴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贺大哥,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小鹿在心里默默说着,然后便听到了一阵急匆匆地敲门声。

    “那么……开始吧。”

    贺天龙最后扫了一眼身边空着的位置,他已经让大家等得太久了。

    于是他说着话,将早就备好的一坛酒倒进大碗,站起身来。众人众星捧月,齐刷刷等着他的致辞。

    “这番……辛苦诸位了。凡是去了的弟兄,每人拿十两银子,一方肉,两坛酒。”

    说完这句话,他便又坐了回去,说了一句“喝酒”,便不再发一言。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即使是再没心没肺的人,也分明地觉出来贺天龙并不开心——往日庆功宴上的贺天龙,一向是豪气干云,慷慨激昂的,而如今的他,却如一只生了病的老虎,颓在座位上,不是不断地看着门口叹息着。

    贺天龙从没告诉小鹿的是,二十年前的他,有着和小鹿一样的远大抱负。他也曾想杀尽天下的昏君佞臣,除尽世间的贪官污吏,做那替天行道的救世主,让老百姓都过上安生的日子。

    可是人间艰难如此,他早就看清了现实。

    他能做的只有磨练自身的本事,让自己不受别人欺负,再锻炼出一点手腕,能过上不差的日子——这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为了能到达今天这一步,贺天龙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手段,拔过多少次刀,又欠了多少血债,恐怕多的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哪怕他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地的一个小小的地头蛇。

    或许该说,曾经那些痴人说梦般的理想,早就被他远远地抛在脑后了,直到他遇见小鹿,遇见这个远比自己遭了更多不平的少年。

    “喝酒!”

    贺天龙一饮而尽。

    小鹿打开门,门外立着庙里的那个孩子,小毛。

    “小毛,你怎么了?”面前的小毛哭的涕泗横流,被肮脏的手掌蹭得满脸黑泥,小鹿不由得心中一紧——想必他是又遭了欺负。

    “小鹿哥……俺娘……她好像是死了!”小毛哭着道。

    小鹿瞳孔微微一震,赶忙俯身下去,道:

    “怎么回事?在哪?”

    “就在庙里——俺怎么叫都叫不醒她,还有老石伯、木头叔他们……都叫不醒了!”

    “你带我去,我们路上说!”

    小鹿情知不好,拉起小毛便匆匆出门,一路之上匆忙询问,大概听得明白——小毛一直和村里的孩子玩到太阳下山,才回到破庙,至于他见到的场景,便和小鹿现在见到的一样了。

    在那偌大的院子中,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尽数是住在庙中之人。

    小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及多想,将腰间的童子剑出鞘,左右环顾,似乎庙中并无别人。

    他无暇顾及放声大哭的小毛,抢步上前,便凑在一个身体一侧,伸手探了探鼻息,这才稍稍放心了心——此人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他一连试了几人,都是相似的情况。于是他稍稍安慰了小毛,自己则里里外外,找遍了各间屋子,将各处的人清点出来。

    这庙里共躺着三十二个人。小鹿并不需要思索,就知道少的是哪两个——昨夜来的那一对老者,此刻又消失不见了。

    他的脑海中倏地闪过他们莫名其妙的离开、回来时撞见自己那极不自在的窘态,以及老翁那满是冷汗的、过分颤抖着的手,全身便忽然猛地一震。

    小鹿的手脚瞬间冰凉。

    他来不及与小毛多说一句话,整个身体便朝着庙外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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