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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刀客

    七、刀客

    贺天龙躺倒在小鹿的怀里,两只老虎般的眼睛竭尽全力地睁着,喉头间低沉的声音不断“吭哧吭哧”地响着,那只硕大的布满鲜血的双手,正用尽全力抓紧小鹿的手腕。

    他知道他就要死了,这一切对于一个白天还在筹备着庆功宴的男人来说似乎太突然了些,但是,想一想他双手上沾满的鲜血,似乎又顺理成章。

    他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是小鹿的婆娑泪眼,他明白他一定很悔恨,也一定懂得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让他懂得那些事情——他还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和面前的孩子讲,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你太干净了,但是……这个时代太脏了。”他紧咬着牙关,试图用这句话来让他不那么自责。

    小鹿无言地摇头,泪水被他甩到空中,如晶莹雨露般落下。

    “听我说……他不过是想要庄子罢了……一切都听他的,求他放你条生路……”

    贺天龙说完第二句话,一阵猛烈的咳嗽,满口的鲜血喷洒到茂密的虬髯上。小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慌得一动也动不了。

    “若能活着……等理想实现了……记得来我坟前告诉我。”

    这是他对小鹿说的第三句话。

    这也是最后一句话。

    贺天龙的嘴角涌出一股鲜血,在小鹿的怀抱中,那双一向骇人的虎目依旧睁得大大的,却并不再有一丝光亮。小鹿感觉到他握着自己胳膊的大手已经变得僵硬,喉头间那令他揪心的捯气声也戛然中断。

    他知道,贺天龙已经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牢牢地抱着他的身体,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单五爷就坐在一旁的桌案上,将一条腿搭在条凳上,如同看戏一般,悠然地看着他们的生死离别——他当然早可以上去一刀结果了小鹿的性命,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尽管他绝对是一个心狠手黑的人,但却并不介意在不痛不痒的时候展露出自己宅心仁厚的一面。如今,满堂的汉子们到天亮也不会醒来,他有着大把的时间,而面前上演着的一幕又是如此令人动容——他甚至愿意也跟着落下两滴眼泪来为他们助兴。

    然后,他搔了搔自己靑虚虚的头皮,缓缓站了起来。当然,他的手里面已经握着自己的长刀。

    “多谢你,让洒家看这一出感人至深的大戏。”单五爷说着,缓缓将刀抽了出来,脸上依旧挂着戏谑的笑容,“那么……洒家这就送你去跟贺当家团聚吧!”

    贺天龙一生都脚踏实地地做事,却还是在临死前怀揣着单五爷能放过小鹿的幻想。尽管小鹿并没有一丁点想要向他求饶的打算,却也实在没想到对面连拿起剑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

    闪电般势大力沉的一刀劈来,小鹿下意识地在地上一滚,躲了过去,紧接着抓起自己的童子剑,站定看着单五爷。

    这短短片刻之内发生的事情,足以有理由让他拥有各种情绪——他该愤怒,他该发狂,他该在悔恨与自责中握紧了手里的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单五爷劈过去。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目光都有些失神游离。

    而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他不过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怕脑子里做过再多再大的英雄梦,也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对他带来的冲击。

    那个立着雄心壮志的少年,此刻只有惊慌失措,连手中的剑都已经无法握紧。

    单五爷当然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挂着冷笑,手里的刀又缓缓举了起来。现

    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在自己的心腹大患贺天龙被解决之后,他此刻更愿意慢慢享受面前的少年对自己的恐惧。

    利刃破空,单五爷的刀又劈下来,小鹿推住剑身,往上一架,“当”的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一麻——单五爷的刀紧紧地压在他的剑上,正带着一丝狞笑冷冷看着他。

    “就这点气力吗?”

    单五爷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毫不费什么力气,而小鹿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双臂已经开始颤抖,仿佛头顶上压着的是一座大山一般——尽管已经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却依然无法把单五爷的刀顶起来哪怕一寸。

    肩膀上甫然一阵剧痛,一股鲜血飞溅而出——适才留下的伤口在他用力过猛之下迸裂开来。小鹿的身躯一震,手上泄力,慌忙间连忙后撤,闪过了单五爷的一刀,肚腩上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脚。

    在真正的交锋中,能不能挨打是比打人更为重要的一节——小鹿虽跟贺天龙练了不少拳脚招式,却从没练过挨打。此刻单五爷势大力沉的一脚,就足以让他横飞出两丈远,咕噜噜滚到墙角瑟缩着的那两名老者身前,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小鹿紧捂着肚皮,仰面朝天,张着大嘴急促地喘着气,来缓解着这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两名老者不敢抬眼看他,反怕他不利于自己,手脚并用,爬的离他更远了些。

    单五爷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斜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正在慢慢隐去,酉时已而将尽。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大队人马就会来到贺家村,帮他将这些倒在桌子上人事不省的人一个个全都绑起来,有愿意归降的,便去做那些最下等的活计,余下的,便剁碎了去喂他庄上养的那十几条狼狗。

    至于贺家村的那些老幼病残,他们并没有归顺的机会,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单五爷与贺天龙不一样,他的庄子上不养闲人,他们唯一的用处,也不过是拿来喂狗。

    他拿着刀,一步步缓缓走近小鹿,后者强撑着靠在墙上,手里的剑早已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射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正被水银一般的刀锋映得寒气逼人。

    单五爷走得并不着急,每迈出一步,脸上的表情便越可怖一分。

    然后,在离小鹿几步远的地方,他彻底地站定了,缓缓将头扭向大门的方向。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这屋里明明很静,却还是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到来,直到他迈进了屋子中。

    那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带着一只硕大的斗笠。那斗笠在他脸上投下黑黢黢的阴影,以至于除了颌下靑虚虚的络腮胡茬外,再看不清他的面貌。他生得猿背蜂腰,身高八尺开外,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衫,腰间系着三寸宽的双钩金环丝绦,足下踩着牛皮皂靴,背上披挂着深紫色罗袍,正在风中飘摆。

    小鹿的眼睛登时就有些发直,几乎忘了正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之中——他看着这个人,几乎可以确信在自己并不算长的一生中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里面,绝没有一个有像他这般的气质,潇洒、从容、器宇轩昂而卓绝不凡。即使从他的装束中能看得出,他也是靠着刀剑而生活的人,但是和贺家庄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贺天龙比起来,他都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那个人双肩抱笼着,怀中是一个长长的青布包袱。他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斗笠,两道粗犷的剑眉下,一双炯然的眼睛扫过屋里的众人。

    “单五爷在不在这间屋子里?”他用低沉的声音道。

    单五爷脸上挂了很久的狞笑终于隐去,似乎从他今晚露面开始,都没有像此刻这般紧张而戒备着。他将身体转向那个人,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些,那双蛇眼陡然射出寒森森的光芒来。

    “这位朋友……找我有事?”

    那个人点了点头,道:“的确有些事情。”

    “若不着急……可否等我处理了这个小鬼再说?”单五爷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着,但他的身体远不像他的语气那般轻松——他不过在用这种方法试探着对面的人,并尽可能地拖延着时间,等待着自己大部队的到来。

    “那你最好快一些,我没什么耐心。”黑衣人冷冷答道,“况且……我还有其他要杀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单五爷那张疙里疙瘩的丑陋面颊便扭曲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让他感觉如此压迫与紧张了,仿佛那名黑衣人只是站在那里,便能散发出一股让他脊背发凉的杀气来。

    “朋友……你究竟是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

    “敢问……单某可曾得罪了你?”

    “你我素不相识,何谈得罪?”

    单五爷故作深沉地缓缓点了点头,将每个字的声音都拖得很长——对方的实力高深莫测,自己并无取胜的把握,他并不想在援兵到来之前冒然一战,这是他多少年刀尖上舔血换来的经验与诡计。

    “那么……在下不懂,我与朋友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你想要杀了我呢?”

    “为了钱。”黑衣人回答得干净利落,“有人出五十两银子买你的脑袋。”

    单五爷听了,微微愣了一下,脑子中很快便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他得罪过的人不少,但是能出得起这笔钱的,大概只有那个前不久自己刚刚占下的西黄村的首户黄三喜。他的妻子女儿如今已经被自己喂了狼狗,没想到他逃了条命出去,竟还拿钱顾来了杀手。

    于是单五爷缓缓地笑了,紧绷着的身体似乎也放松了些。

    “朋友,没想到单某的脑袋竟然这么值钱。”他笑着道,“但是……这笔钱对我来说,也并算不了什么。”

    黑衣人一动不动,冷冷注视着他。

    “我出一百两,买一条活命,再买他的脑袋。如何?”

    黑衣人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二百两——我出二百两!”

    黑衣人依旧摇头。

    “那么……我出五百两!”单五爷咬着槽牙说道。尽管他其实一分钱也没打算出,却还是装出一副舍本出血的样子来。

    没想到,黑衣人仍然摇了摇头。

    单五爷微微抽了一口寒气,打量着对方,道:“朋友,那究竟要多少钱才可以?”

    “这不是我行事的规矩。”黑衣人冷冷道,“而且……我只会杀该杀的人。”

    话一出口,单五爷脸色铁青,眉头倒挑,目露凶光——他做了十几年的土皇帝,早已记不得上次有人敢和自己这样讲话是什么时候了。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了,但是这黑衣人似乎也特意的张狂了。

    “朋友!”他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想要洒家命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地上躺着的贺庄主就是其中一个。单某的命倘若那么好拿,只怕早已死了几百回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将怀中抱着的青布包袱往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一摔,但听得“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满桌杯盘乱颤。他扬手一推,将包袱铺滚开来,刹那间寒光闪耀——里面插着的,乃是七八把长短不一的刀剑。

    他缓缓抬起头,顶了顶自己的斗笠,冷冷道:“好不好拿,试试就知道了。”

    单五爷看到这些刀剑,激荡着的怒火又压下去了一些——他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眼便看得出这些刀剑中的任何一把都是上好的兵刃。自己虽凭着一口刀也杀人无数,却并没遇到过能拥有这种兵刃的人。

    “朋友……何必如此?”他又微微挤出一丝不自在的笑容,“你不是已答应洒家,让洒家先把这个小鬼解决了么。”

    “那是刚才。”黑衣人的声音冷峻而干脆,“另外,你若是想等你的人的话——就是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单五爷的笑容一下子凝固,整张脸如同死灰一般。对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自己等的人已经不会来了。

    几乎毫无任何前兆,他的身形一下子朝那人飞奔过去,手中的钢刀不由分说,便朝着他的脑袋平削了出去。

    这同样是他的经验和诡计,既然事已至此,他便要抓住对手并没有拿兵刃的这个时机,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给他致命一击。

    但是,有一些差距,并不是经验和诡计可以弥补的。

    单五爷的确已经很快,他与黑衣人之间两三丈的距离,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到达。

    可同样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那个人的手中竟已多了一把亮如秋水的横刀,并且用单五爷自己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将它插到了他的心窝里。

    单五爷握着刀的双手依旧引在身侧,但是却已经无法再动弹了。一声清脆弹响,他的长刀脱手落地,那双蛇目圆圆地睁着,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刀客,然后又缓缓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刀客轻描淡写,握着刀柄的手往回一撤,同时身形飘荡,闪到了一侧——那紧接着从单五爷的胸膛喷薄而出的鲜血,竟没有一滴沾染到他的身上。

    “咕咚”一声,单五爷栽倒在地,殷红的热血瞬间如河流般在地上蔓延。

    没有人能想得到,志得意满的他,眨眼之间便成为了刀下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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