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严熹已寻了一月也未找到那幅画,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副画中人是顾探微的雪中赏梅图,大约丢失于一月多前,他分明记得将那幅画放在自己书房中,怎会丢失呢?他在家中偷偷打听过,也寻过,并无人偷拿,那究竟是谁拿走这幅画?又出于何种目的要拿走这幅画呢?

    严熹若有所思在房里踱步,忽然腰上的香囊不小心掉到地上,他拾起那个香囊,想到送她香囊之人——孙念瑾。

    孙念瑾竟然是李游曳的母亲,初初听到此话之时,严熹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温柔忧郁的妇人,除了是父亲一生挚爱,母亲一生所恨之人外,竟还是李游曳的母亲。

    严熹问过她,为何会躲在父亲私宅里,为何会连自己亲生儿子也不见,孙念瑾告诉他,因为内心有愧,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游曳。

    父亲惨死,母亲独活,母亲还住在从前的情人家中,这一系列事件,她不知该如何向李游曳开口,因此选择不见。只是这思念儿子之苦,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究竟有多苦!

    她本该和夫君李思远一起死于几年前那场大火,但她却被严秀夫的人救了出来,命运的安排着实让她唏嘘,也让她摸不着头脑,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怜爱,同时也是惩罚。

    当年,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之时,因缘际会认识了从北方小国来的将军严秀夫。那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时节,武都城彼时还叫长京城,一日在花市上偶遇严秀夫,从此便和他结下了缘分。

    打那日以后,每隔几日,两人便会偷偷约会一次。一开始,严秀夫告诉她,他是来大周做生意,后来,她发现,原来他不是商人,而是一位将军,而且不久后,他便要回国。

    严秀夫告诉她,他想带她回去,娶她为妻。孙念瑾再三思索后,觉得不能为了心爱之人便远走他国,这样如何对得起生养她长大的父母,待他们年老之后又如何能在膝下尽孝。

    最终,最后一次约会,她未赴约。严秀夫在那儿等了她整整一夜,直到不得不离开之时,才心有不甘地离去。从那以后,两人便失了联系。

    待孙念瑾十九岁之时,她认识了李思远,李思远是一位塾师,学识渊博,为人忠厚正直,与孙念瑾也算意趣相投,慢慢接触下来,两人便生了情愫,后来结为夫妻,不久后生下李游曳。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那个男人,那个熟悉的名字又再次出现,几年后,大周被当初那个北方小国打败,不久后,长京城变成了武都城,大周变成了大武,改元洪德。

    国虽破,家未亡,改朝换代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大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倒霉的在战乱中失去性命,幸运的在战乱中得以保全性命,待新天子登基,天下大定,又还是像从前那样,该怎样生活便怎样生活。

    在那场得以保全性命的战乱中,大将军严秀夫的名字对每一位大周百姓来说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因为他是战无不胜、打败大周的第一功臣,也是勘定天下后,高高在上的左丞相严秀夫。

    也是那时,再一次听到严秀夫这个名字,孙念瑾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内心那股曾经只燃起过一次的爱火,又死灰复燃。原来,他对李思远自始至终也没有过那种感觉,她不止欺骗了李思远,甚至连自己也差点欺瞒过去。

    她想,思远并没有什么不好,现在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自己只要像从前那样生活便好,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在这个家中度过一生,做一位外人眼中的好妻子、好母亲便行,至于心中那份爱欲,就让它在心中永久埋藏吧!

    可惜,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那一晚,于熟睡中,她和思远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惊醒,待他们清醒时,整个屋子已被大火包围,那一瞬间,夫妇俩只是万幸,游曳今夜不在家中,得以逃过一劫。

    夫妇俩迅速起身,准备逃出去,谁知火势越发猛烈,浓烈的烟雾熏得两人喘不过气来,终于,两人定了定神,瞅准时机,准备冲出火场。

    很不幸,奔跑中,两人被烧断的横梁压倒在地,孙念瑾登时便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她使劲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眼前之人,“你是?你是……秀夫?秀夫,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儿?”她抓住眼前之人的胳膊,左顾右盼,如坠五里雾中。

    严秀夫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嘶哑道了句:“是我,念瑾,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话毕,便紧紧抱住她,不愿松手。

    后来,严秀夫告诉她事情原委。

    原来,严秀夫从大周回去后,一天也没忘记过她,甚至连娶妻纳妾也是照着孙念瑾的样子来找,仿佛在找替代品一样,长得像她的姑娘,总是能博得他的青睐,而严熹的母亲,便是那样一个最像她的替代品。

    后来,他作为大将军带兵第一个攻破长京城的大门,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竟然是,终于可以再见到念瑾!可惜,当他打听到孙念瑾消息之时,方才得知她早已嫁人生子。

    严秀夫一直派人盯着孙念瑾一家,得知她生活幸福后,他打消了再与她纠缠的念头,心想,既然她已有了新的生活,就不要再去打搅她,只是,他偶尔还是忍不住,会偷偷去看看她,只是远远瞧着她一眼,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也是因为他一直派人盯着孙念瑾,方才有机会在那场大火里,把她救出来,至于李思远,被他的人找到之时,便已断气,因为他用身体把孙念瑾护在身下,因此大抵那根横梁砸下来之时,他便已气绝身亡,孙念瑾则由于他的保护,得以保住一命。

    那一夜,除了搭救孙念瑾,严秀夫的人还试图抓住那群放火之人,可惜,最终在一座桥上打斗时,无奈来了巡防兵,他们便只得作罢!

    不过有一件事很蹊跷,两方打斗时,从一个蒙面贼人手中好像甩出去一个画盒模样的东西,看到那东西不小心掉到河中之后,那群人似乎十分惊慌,有人竟直接跳了河去寻它。

    再后来,孙念瑾便一直住在严秀夫城外的私宅里,她让严秀夫帮她照看李游曳,定时告诉她游曳的近况,也是因为这样,严秀夫才对李游曳格外关注和照顾。

    孙念瑾虽然觉得没脸再见儿子,却一直挂念着他,每年在李游曳生辰之日,都会派人送上一份礼物。

    严熹知晓此事之初,自是难以消化,但随时间推移,他也渐渐接受这事实,甚至对孙念瑾的恨意也在慢慢消失,虽然他早就明白,这并不是她的错。

    思及此处,严熹便决定今日去城外看看孙念瑾。

    去那儿的路,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甚至每次他敲门之时,都是孙念瑾亲自来开门,她说她已分得出他和他父亲敲门声的区别。

    “严熹,今日来是为何事?”孙念瑾问道。

    严熹笑了笑,道:“没事,就……不知不觉便来了这里。”

    孙念瑾和他一起进了里屋,过了许久,严熹也未开口,只是呆呆坐着。孙念瑾瞧着他今日颇为奇怪,便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也不问我问题,也不向我说心事。”

    严熹这才说道:“我丢了一幅画,怎么也找不到。”

    “这幅画对你很重要?”她问道。

    严熹点了点头,这才把这幅画的故事讲给她听,甚至把他和李游曳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的事也说给她听。

    “原来如此,想必这个叫顾探微的姑娘一定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我相信游曳和你的眼光,一定不会错,只是可惜……”  孙念瑾说道,神情由喜转悲。这一切,严熹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清楚她的所思所想。

    “那这事,你有告诉你父亲吗?”孙念瑾转而问道。

    严熹无奈地摇了摇头,挤出一抹苦笑。孙念瑾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你这孩子……”

    严熹看着她的脸,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记恨过你。”

    她眼含笑意笑着说道:“你记恨我也是应该,我都理解,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为你母亲鸣不平。如果你需要我的道歉,那我现在就跟你说一句,抱歉!”

    “不,不,不,您别这样,我早就不记恨您了,我明白这事与您无关,是我父亲,或者说只是我的家事而已。”严熹急忙解释道。

    孙念瑾道:“那这句抱歉,就当我为你父亲说的。”

    严熹无奈扯了扯嘴角,“我父亲永远不会向我道歉!”

    “傻孩子!”孙念瑾亲昵说道,接着又转到先前那个话题,“虽然我是游曳的母亲,我自然希望他可以幸福,但,我也和你相处了那么久,早就把你当做我半个孩子,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既然你也那么喜欢那位叫顾探微的姑娘,为何从来不向她表明心迹呢?我不是要插手你的感情,只是……我和你父亲的故事你也知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人生苦短,青春易逝,感情之事,有时候更是一转瞬,一转头便不一样,我想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你曾经争取过。”

    她说完上面的话,便一直盯着严熹的眼睛,期待他的答复。

    谁知他并未应答,而是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里踱步,一副纠结忧虑的模样,过了许久,严熹才终于开口,告诉她,那个他此生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那个他作为一介男儿无法启齿的惨痛之事。

    孙念瑾听罢,着实被惊到,也被吓到了,但更多是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好孩子,心疼命运对他的不公和折磨。

    为了打破这尴尬忧伤的氛围,她突然转移话头问道:“之前你向我提过的蕙贵人之事,现在应该解决了吧?”

    “嗯,我已经不教她画了,也不再和她往来,毕竟,我与她身份有别,我不想害了她。”严熹说道。

    原来自打去年上元佳节和蕙贵人一起出宫后,蕙贵人便时不时向严熹表露一些心迹,一开始严熹以为是自己多想,毕竟蕙贵人可是皇上的妃子,怎么可能对自己有别样的感情。

    因此每每蕙贵人在言辞和行为上有越矩之嫌时,他都及时或打断或制止。直到有一次,在宫里教她绘画之时,乘着四周无人,蕙贵人竟抱住他,亲吻了他的嘴唇,还说倾心他已久,她根本不想做什么贵人,她只想做严熹的女人,即使没有名分,但只要能和他时不时单独相处,时不时温存一下,她便心满意足。

    严熹吓得赶紧推开她,蕙贵人被他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因为她误以为严熹也喜欢她,以为严熹此前不敢明目张胆表达对她的爱意,是因为身边有人盯着,以为严熹一直耐心教她习画,一定也是对她心有爱意。

    蕙贵人被严熹拒绝以后,气得回屋撒了好大的气,连此前一直很宝贝的严熹送给她的金鱼缸也给砸了。那天以后,蕙贵人便不再让严熹教她习画,也再没见过严熹,严熹也因此松了口气,反觉轻松下来。

    “这就好!和宫里的娘娘还是要保持距离,不往来最好,免得无端招惹祸事。”孙念瑾说道。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是你父亲来了!”她说道。

    严熹听罢,一阵惊慌,“那我……我先躲起来吧!”他说道。孙念瑾于是赶紧让他到旁边的屋子里躲起来,随后便往门外走去。

    她刚走到院子里,严秀夫就已进来,“念瑾,你今日是有事在忙?”他问道。孙念瑾点了点头,道:“今日有事,没来得及去给你开门。”

    迎了严秀夫进屋后,两人分坐于桌案两旁,而在不远处的严熹,自然是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颇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严熹第一次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模样,那般亲切、自在、赤诚,发自内心的笑声。

    “秀夫,你跟我讲讲严熹母亲的事吧?”孙念瑾问道。

    严秀夫这才讲起了他和严熹母亲的故事,这也是严熹第一次听父亲讲母亲的事。

    原来父亲和母亲也曾这般交心过,原来父亲心里有过母亲,原来父亲曾试过忘记孙念瑾,试过全心全意接纳母亲,原来……听着听着,严熹湿了眼眶。

    “不过,我确实对不住心儿,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我也曾努力过,可惜,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这颗心不能给她,心儿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一个在什么事情上都不服输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着她那性子,她也不至于想不开,不至于……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我对不住她,她是因我而死。”严秀夫缓缓道来。

    严熹听了这番话,心下郁结许多年的心结仿佛不解自开。

    他突然记起,小时候,父亲什么都依着母亲,任母亲如何吵闹,父亲从未对母亲说过重话,是啊,父亲其实对母亲挺好,他怎么就都选择性忘掉了呢?选择性只记住父亲不好之处,只存着恨意。

    大概是他日日陪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怨恨父亲的言辞,不自觉便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可恶的一味伤害母亲的父亲形象。但,父亲确实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他心里并不爱母亲也是事实啊,而不爱她这一点,是母亲永远也无法接受的。母亲要的不仅仅是正妻的身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是事事尊重她依着她的丈夫,更是父亲对她的爱,是心里有她,且只有她的位置。

    严熹依然心疼母亲,但也原谅了父亲,因为他明白,爱这件事真的强求不来,关于无法强求的爱,他自己是最有体会。

    “严熹,你出来吧!”孙念瑾大声说道。

    严熹心下一惊,但定了定神,还是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你这小子,真是……连父亲也要躲着吗?父子俩有什么不能说的话?”严秀夫笑着说道,言语里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严熹走近他俩以后,低头道了句:“父亲,抱歉,我不该偷听你们谈话。”

    “那我也要跟你说一句抱歉,我没有遵守和你的诺言,你经常来我这里的事,我都讲给你父亲听了。”孙念瑾说道。

    严熹像突然被人当面戳穿谎言一样,顿觉有点难堪,因此顾不得介意孙念瑾不遵守诺言之事,而是在内心思忖着父亲知晓自己时常来这里,不知会作何感想。

    “父亲也要跟你道歉,我早就知道你来这里之事,却瞒着你。”严秀夫说道。

    严熹惊讶地望着父亲,他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向自己道歉,一时竟忘记说话。

    “好了,你孙姨都给我讲了,我明白,这么多年,你介意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是一句抱歉,那现在,父亲就当着你的面,向你的母亲和你道歉,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忽略了你们的感受,是为父不对。”严秀夫说道。

    严熹听着这番话,眼泪不自觉又一次夺眶而出,他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这么大一男子汉,怎么还哭呢?跟个小孩儿一样。”严秀夫一边说话一边摸着严熹的头。

    严熹赶紧擦了擦泪,虽没言语,心下却早已与父亲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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