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狂啸,雷鸣电闪,大地深陷昏暗之中。
“娘,”京郊一间茅草屋中,一个窝在炕上的稚儿怯声道,“我害怕。”
木窗顶不住狂风的撞击,大幅摆动中已是摇摇欲坠。
窗外,雨幕如帘,隐约间窥得护城河翻滚汹涌,似性情乖张的野兽就要一跃而上,撕咬毫无反手之力的人们。
正午时刻,天地一片阴沉,仿若末日将至。
忽然,屋门被大力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雨人自遮天水幕中闯出,嘶哑着嗓子喊道:“赶紧走,大坝要挡不住了!”
坐在桌边愁眉不展的妇人慌忙站起身,急道:“我去收拾东西!”
“还收什么,再不走,命都要没了!”
护城河畔,堤坝泥沙簌簌滑落,大地震颤不已,一波冲天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倏忽袭来。
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周遭筑沙袋防洪的军民,洪水倒映在人们充斥着恐惧的眼眸中,那是何等可怖之景。
“快逃!”
顷刻之间,大坝塌陷,洪水破堤而出,一瞬踏平四周村庄。
巨浪坠地,引起轰然巨响,无数性命尚未来得及发出畏惧的哭喊,刹那间无声逝去。
阴云蔽日,屠戮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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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洪前线后方的营帐内,丝丝热气自暖炉升起,一人卧在主位,不时摩挲手掌。
“这鬼天气,”禁军统领边荣看着外边大雨,对手下小兵道,“再去加固下营帐,风愈发大了。”
“大人!”有人自雨中匆匆赶来:“前线似有生还者!”
边荣缓皱起眉,敷衍道:“知道了。”
他转身又吩咐道:“破天冷得紧,再去添把火。”
那小兵急道:“大人,我们该如何救援?”
边荣闻言停下手上动作,嗤笑一声道:“这可是送命的差事,救下的人命够用你们的命填补吗?”
下方的人敢怒不敢言,禁军大多数是军户出身,家人居于京郊者众多,眼见洪涝波及范围扩大,边荣除了令兵士抗几袋沙筑坝,几乎毫无作为。
亲人遇难,他们却被困于此处,无能为力。
“边荣!”
忽而帐外传来骏马嘶鸣,有一人携着风雨掀开营帐闯入。
谢凌川看着那身披狐皮大氅之人,眼中有无边怒火在燃烧,上前拽住其衣领,怒斥道:“堤坝奔溃,你身为禁军首领不去救人,还敢在这边躲雨!”
边荣被勒得几近窒息,奋力挣扎:“话说得好听,前线洪水崩堤,现在过去必死无疑!”
“那你便眼睁睁看着百姓丧命!”
“天灾如此,死几个人又算什么!”
谢凌川怒极,将其用力摔至地上,溅起一滩泥水。
“你且等着,届时死几个人,便扒你几层皮,本王看你有几条命可抵!”
边荣受辱,愤懑道:“锦衣卫怎可插手禁军事务!”
“人命危急,即刻起禁军听我调令!”谢凌川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匆忙赶去救人。
混乱步履溅起的泥点尽数崩至他面上,边荣狼狈冲那人喊道:“谢凌川,你要反吗!”
“统领大人,”旭辰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这是圣上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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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涛天的浪,乘着天怒滚滚而来,人于此前实在渺小,稍有不慎便要被卷入其中。
“殿下!”有人遥遥望见他赶来,疾声呼喊。
“情况如何?”谢凌川将繁琐的外袍褪下,踏着泥泞艰难步去。
“京郊地势高,临时修的土坝难挡此势,眼见就要倒灌入城了。”
“防不住便引,”谢凌川道,“工部的人即刻赶来,你多领些人助其通渠。”
“是!”
雨水淋在众人面上,惧怕与不安被蒙在一团雾气之中。
谢凌川转过身,厉声道:“擅习水的拿上麻绳同我来,余下的人继续拦坝!”
“是!”
天上好像被撕开一道口子,水如柱倾落,寻常人此刻看不清前方的路,贸然游走只会被洪水卷走。
众人分为几列行队,分别拽住如臂粗的绳索,在昏暗中试图寻找生迹,可即便小心至此,不时还是有人未能抓紧绳索,被洪水卷走。
这几行队伍被淹没在雨柱中,微小难觅其迹,却是被困于洪水之中的人们的唯一的希冀。
洪涝悲鸣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微弱孩童的哭声,抬眼望去,却是一个看着仅六七岁大的稚儿,环抱浮木在巨浪间沉浮。
谢凌川打头阵,见状连忙将绳索捆在自己腰间,教后面的人拽紧。
“王爷,”那人急道:“还是小的去吧!”
“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话音落地,他一头扎入浪中,不见踪影。
洪水携着厚重的泥沙,人在钻进去的一刹那,倘若不小心便会被堵住口鼻,窒息而死。无论是水上还是水下,视野皆被遮挡,所望一片苍茫。
谢凌川猛地探出头,大口喘息,靠着孩童渺茫的哭喊辨别方向。
“王爷,向您的右侧!”有人在岸边冲他喊道。
他避开冲撞而来的障碍物,奋力向那处游去。那孩子的声音愈发虚弱,嘴唇冻得发紫,小小的身体被凶猛的水流冲荡着,眼见就要失去意识,松手没入水中。
“再坚持一下!”谢凌川拨开一堆杂木枝,试图将其唤醒。
那孩子眼皮沉坠欲闭,嘴唇微微翕张,隐隐听到有人唤他,却难以回应。
眼见又一波巨浪袭来,再不抓紧,其就要被浪卷走。
谢凌川无暇顾及砸在他身上的杂物,猛冲过去,将其拢于怀中。此处已是绳索能至的极限,他被勒得肋骨几乎断裂,强忍剧痛带其游回岸边。
“王爷小心!”有人惊呼道。
谢凌川扭头看去,浪来了。
随之而来还有一截被浪冲断的房梁,正以冲刺之势朝他二人撞来。他来不及反应,本能将那孩子护于怀中,房梁尖锐的棱角力撞在他的脊背,血色霎时在水流中弥散开来。
谢凌川疼得眼前发黑,但洪水之间危机四伏,他却没有喘息的空隙,顺着腰间绳索的拉力奋力游回岸边。
孩子面色苍白,但所幸还有呼吸,被人匆忙抱回营帐。
“王爷,您这……”
细碎的伤痕与淤青密布于其身上,他的后背更被豁开一道骇人极深的口子,鲜正血不断溢出。
“无碍,救人要紧。”谢凌川摆手道,又抓起绳索,没入雨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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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边荣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我要去禀告圣上,谢凌川目无王法、欺君罔上!”
“我已告知大人,”旭辰冷声道,“这是圣上的旨意。”
“呸!”边荣抬头狠狠朝他唾了口水,愤懑道:“圣旨未至,仅凭他一口之言,便能随意调动我的兵?”
“他这是假借圣旨,意图谋反!”
闻言,旭辰的面色冷下来,道:“兵从谁的令,便是谁的兵。”
“你!”
“谁要谋反?”远处惊雷落地,几匹骏马冒雨赶来。
顾江蓠身后跟着几名亲卫,自雨中撞入营帐。
“王、王妃。”旭辰瞪大了眼,双唇欲动,却不知作何言。
“定北王在前线生死难料,”她径直走向边荣,冷眼看着跪趴在地的那人,“倒有狡诈小人在此造谣生非。”
“你们分明蛇鼠一窝!”边荣认出面前人,恨声道。
“蛇鼠一窝?”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何人敢对定北王与王妃不敬?”
边荣闻此音,面色一僵,不可思议地望向那处。
福贵公公自怀中掏出一皇上卷轴,厉声道:“圣旨至,令定北王谢凌川暂接禁军,总领救灾一务!”
他又垂首看向瘫在地上的人,冷声道:“禁军统领治洪不力,天灾在前却躲在后方苟且偷生,押入大牢候审。”
似是没想到事情能够发展至这一步,边荣瘫倒在地,不敢相信所闻。
倘若他人在其位,亦会选择自善其身,凭什么要因此治他的罪?
“王妃……?”旭辰悄悄移至顾江蓠身侧,语带疑虑。
他方才所言只不过为唬住边荣,拖延片刻。
顾江蓠冲他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昨日她回府之后,高热再起,窝在榻上昏睡许久,再度醒来,外面已是大雨倾盆、民声哀怨之景。
一包果脯安静地躺在桌案上,她寻来嬷嬷,方知那人已一日一夜未曾归府。
“为我备马。”
不顾嬷嬷的阻拦,顾江蓠执意出府,前往洪涝最为严重的京郊,途中恰遇摔倒在泥中的福贵公公,便顺路将其捎上。
京郊的灾情比她预料得还要严重,营帐不多,幸存的伤者只能暴露在瓢泼大雨之中,哀声叫痛。前线不时有伤重的兵士被担架抬回,身上伤口被泥水泡着,已经开始腐烂,竟是力竭昏倒,方被抬回。
“旭辰,”她开口道,“此处离韶光寺极近,你将伤者送去寺内,寺内马上有医者与药材赶来。里面还有些治疗风寒的药,你叫人煮上,届时分给伤者和兵士。”
旭辰面露惊讶,连忙道:“是!”
顾江蓠环望四周,寻不得那人身影,眉目紧锁。
“小郡主。”福贵公公朝她走来。
顾江蓠微微颔首,试探道:“公公怎亲自赶来?”
“郡主安心。”福贵公公明白其意,道:“不会再有人去告虚无之罪。”
顾江蓠看向他的目光复杂,心中虽疑,还是道:“公公先在营帐内避雨。”
“郡主您……”
她只是挥挥手,掀开帐帘,闯进暴雨。
“你,”顾江蓠在帐外拦住一兵士道,“领几个人,将重伤不能行的拉进营帐。”
兵士不识眼前人,可或许是她气势太盛,竟下意识点头。
她又问道:“工部的人在哪?”
兵士还懵着,为其指明方向,就见那人快步离去。
连日的大雨不见停,水势蔓延的速度极快,眼见就要到城门下。要从别处抗来石土筑坝已来不及,工部的人无法,只好组织众人在城门口挖出一道沟,又用所挖泥土堆成一道小坝,试图减弱洪水的冲势。
兵士钻进沟道内挖土,水已淹没至人腰际,倘若雨再不停,人力难以为继。
“继续挖!”此处人声与雷鸣对撞,似在控诉天道冷情。
铲子被撅断,他们便弯腰用双手去扒,一抔抔泥土珍宝般被捧至地面,筑成在洪水猛兽前不堪一击的屏障。
无人胆敢停下,哪怕那坝再高一毫,便能多一分希望。
顾江蓠步履匆匆,行于此间,不时帮忙碌的兵士搭把手。
她环顾四望,未能看见那人身影,心中不安愈深,忽闻背后有人唤她:
“江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