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满身狼狈,沾着的淤泥与杂草顺雨水淌下,远看几乎已辨不清原本模样。
可当顾江蓠同其对上视线,还是将那人认出:“你这伤……”
利器撞出的伤口极深,又未经及时处理,翻出的血肉已经发白,化出脓水。可那人仿佛感知不到疼痛,雨水顺着凌厉眉眼流下,周身锐气将那层病气彻底遮住。
雨太大了,谢凌川只能看到她嘴唇翕张,却听不清所言,打断道:“雨这般大,怎么跑来这里?”
顾江蓠怔然看着他,心下百感交集。
“当心!”
谢凌川忽然急道,大步跨向前,将她一把拽过。
她出神太远,险些被一架堆满土的推车擦翻,踉跄撞入那人怀中。
“对不住!”推车的是一名老汉,佝偻着身子,粗布湿衣紧贴在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被暴雨击打得抬不了头。
“无碍,”谢凌川抬头道,“我帮您!”
兴许是褪下那身蟒袍,又或许是久经沙场所带的戾气被雨水浇透,这一刻,他好像只是个寻常军户子弟,带着天性的悲悯与果敢,逆行于暴雨之中。
“先去营帐内避雨,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谢凌川,”顾江蓠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推动土车,低声道,“城北门口有辆马车,届时有任何异动,即刻出城。”
谢凌川面上一愣,看向她的目光讶然。他未曾言答应与否,弯腰推着土车,像是一座孤立的小丘,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顾江蓠苍白面色,似乎有什么事亟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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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寺内,一个大棚下架起一顶铁锅,药液滚沸,冒出的热气消弭寒天之中。
人们排成几列,缩头含胸,冻得不住颤抖,沉默着端走驱寒的汤药。
“王妃!”有人快步走到顾江蓠身边,急声道:“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亲自在这分药?”
“无碍……”可还未待她说话,那人便将她挤至侧旁:“王妃若出事,咱交代不过去,小的来就好。”
顾江蓠无奈只好松开手中汤勺,由人引着向内室走去。
寺中少有人这般多的时刻,可却比任何时候都寂静。四周空气凝结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恐惧,人人垂首不语,唯有雷声轰隆。
可当一道响雷落地之后,她却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压抑的哭泣。
“就送到这吧。”顾江蓠停下脚步,望向一处院子。
引路的小兵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道:“那是专门停尸的地方。王妃,您还是……”
“我也曾在韶光寺中长大,识得路,”顾江蓠道,“你去忙,不用管我。”
小兵闻此言,行礼后离去。
顾江蓠转身走进那处庭院,微弱的啜泣声没有消失,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
她走在尸堆之间,几个时辰前尚且鲜活着的面孔不可避免地跃入她眼中,有稚嫩小儿,有耄耋老朽,亦有力壮的中年人。
他们游走在生命长河的不同阶段,只是一场洪涝,从此滞留在原地。
顾江蓠不躲不避,垂首看着他们,不时弯腰帮其整理遮体的破布。
最终,她走到一扇门前。
那门半掩着,室内昏暗,入目便是庞大的弥勒佛像,端坐的佛像膝上点了两盏烛灯,莫名衬得那佛面狰狞。
有女人的声音从佛像背后传来,顾江蓠犹豫片刻,还是向那处走去。
“我儿莫睡……睡了容易着凉……”一个发丝凌乱、衣衫褴褛的妇人靠在佛像上,神情恍惚,口中不断呢喃。
她怀中紧抱着一个襁褓,对顾江蓠的到来恍若未觉。
“夫人?”顾江蓠轻声道,屈身朝她步去。
“我儿——”那声音戛然而止,女人缓缓抬头,与她对视。
顾江蓠心头一跳,似要被其中冷冰灼伤。
“夫人?”
妇人蓦然回神,怀抱着婴儿,跪在地上朝她爬来,声线因长久的哭泣已变得嘶哑:“姑娘救救我儿,姑娘救救我儿!”
襁褓一角布料滑落,露出一张青紫小脸,其双眼紧闭,已没了呼吸。
那竟是一具死婴。
顾江蓠僵立在原地,喉咙被翻滚的情绪扼住,说不出话。
妇人拽住她的衣摆,跪伏在她脚前,身躯剧烈抖动,带着哭腔哀求道:“救救我儿……”
可她只能缓缓蹲下,哑声道:“夫人节哀顺变。”
“你说什么!”那妇人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眼中盛满了恨意,怒道:“我儿没死!”
可那是她的孩子,她怎会不知怀中稚儿体温正在逐渐流失,怎会不知他许久前便没了动静。
她不想面对,胸中沸腾的怨愤驱使她一把掐住眼前这个一看便是世家女子的脖颈,低声恨道:“我们交了那么多税银……我的夫君因此被活活打死!你们为何不修大坝!”
“你们修了大坝,我儿怎会死!”
顾江蓠无法回答她的问题,顺着力道微仰起头,却微闭双眼,不敢让她瞧见眼中悲悯。
窒息所带来的眩晕感将她埋没其中,她却没有挣扎的力气。
天道冷情,为何总是降祸于无辜之人?顾江蓠意识恍惚中想。
忽而,一阵狂风刮进室内,有人进来了。
“竟是你?”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妇人骤然松开手,警惕避于佛像之后。顾江蓠被那声音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顾方明冷笑道:“江蓠知道她自小所敬之人,竟同她最恨的生父乃是一丘之貉吗?”
她不想听,可另外一道男声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耳中。
“所托之事可办成?”空净道。
二人未发现佛像背后还藏了两人。
“已经处理好了,那唐平同定北王有世仇,又是当朝国舅,届时一经上报,谢凌川他难辞其咎。”顾方明道:“如此青鲤一案,他便成贼喊捉贼,圣上必定大怒。”
“只是……”顾方明语带笑意,看着空净道:“本侯不明白,你一个和尚为何插手朝堂纷争?”
空净仰头看着隐于阴影之中的佛面,面上神色莫辨,反问道:“顾侯在这京城享尽富贵,又为何行不义之事?”
顾方明面上笑意淡下来,冷声道:“何为不义之事?大梁已是强弩之末,天下群雄共逐之,胜者为王。”
空净道:“侯爷心不甘,贫僧亦有不甘。”
顾方明嗤笑一声,道:“江蓠道你清风明月……”
“侯爷有大志,却无大勇,”空净打断道,“你畏此女?”
顾方明恼羞成怒道:“不过一个黄毛小儿,有何可惧!”
“可顾侯三言两语不离她,”空净看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淡声道,“在意得紧。”
“小郡主性倔,只是个不吃教训的孩子,难成大器。”
“时辰快到了。”他望向渺茫处:“莫要为杂事分心,谢凌川不能留。”
佛像之后,那妇人偶然听闻此言,心中惶恐不安,不自觉望向对面女子。
可她却见那女子怔愣在原地,面上空白,好似一瞬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大师大可放心,唐平的尸体已安置于院中,届时来人验尸,其背后青鲤现世,便可将他当场捉拿。大业将成,无人可阻。”
风再起,空净又看了那佛像一眼,有一角熟悉的衣袍从角落透出,他恍若未觉,随之离去。
殿内陷入死寂,那妇人怯声道:“你是逍乐郡主?”
“他们是要谋反吗?”
顾江蓠没有回答,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夫人,我该怎么办?”半晌,她喃喃道。
她二人对彼此的疑惑皆无法作答。
妇人面上的怨恨由复杂的怜悯与悲怆替代,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将怀中死婴递与顾江蓠,手抖得几乎无法抱稳。
“烧了他。”她眼中闪烁某种奇异的光,却非希冀,含着浓重的苦楚与绝望,只一眼,便要将人拽下深渊。
顾江蓠没有接。
“洪灾生瘟疫,我儿身上有红疹,借此为由……烧了他……烧了他们,奸人诡计自然落空。”
她逼视着顾江蓠,却不敢看怀中孩子一眼。
顾江蓠哑声道:“逝者何辜?”
“汝父不仁,”妇人骤然拔高声音,“汝兄不义!何必苦守一颗无用的仁义之心?郡主当真如其言,不吃教训吗!”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滚落,她颤声道:“小人即位,天下当民不聊生。烧了他……解定北王之危,保万千百姓安康,我儿当荣!”
顾江蓠跪坐在地,视野被泪水模糊,眼前逐一闪过方才院中逝者面容。
她不愿。
“国难当头,郡主怎么只顾保全自身!”
一声声的质问如同震耳的钟鸣在她耳边回荡,顾江蓠死咬嘴唇,难抑泣声。
妇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厉声道:“郡主!”
她本为逍乐,一生只求逍遥自乐,安然度世。可乱世的火种落至她的身上,浓烟呛得她几近窒息,烈火逼她至绝路。
这一刻,她再度孑然一身,众叛亲离。
她与那妇人两相对望,彼此的痛苦清晰可见,拖拽着共沦恶鬼道。
院门被大力撞开,两列士兵冲入其中。
“国舅薨了!”
暴雨拍击石砖,仿若万军列阵。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