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

    “青鲤现世,天降不祥!”

    “人心难测,是为不忠!”

    小小一处院子挤满了人,乱葬岗似的地方平添喧嚣。

    福贵公公从营帐匆匆赶来,入门便见一具死相可怖的尸首曝于人前。

    “这是干什么!”他急声道:“还不快将国舅爷遮起来!”

    “公公莫急,”禁军教头史锐走上前来,“还请细细查看。”

    他拔剑挑开余下的破布,一双溢满惊恐与仇恨的眼睛撞入众人眼中。

    “国舅爷心中有怨,死不瞑目。”剑锋摩擦石砖,发出刺耳声响,史锐跪下呈剑道:“还请公公明断!”

    “这——”福贵公公无措道:“咱家只是圣上身边的老奴,何来这通天本事?听说定北王在前线……”

    “唐平之死,他谢凌川难逃干系!”人群中有人怒道。

    史锐手捧宝剑,跪在原地,分毫不肯退却。

    “公公乃是圣上所信之人,吾等随圣上,不从奸人!”

    福贵公公面色大变,斥道:“汝等这是何意?定北王驻守边疆十年,现如今更是以身作则,不顾自身性命亲赴洪涝前线,当为我大梁功臣,何来奸人一说!”

    “是功臣还是奸臣,一看便知!”

    史锐上前将唐平背部衣裳撕开,一条诡异的青鲤跃然而出。

    坏事了。福贵公公顿觉不妙。

    “唐平于开凉一战同定北王府立下世仇,此事众人皆知。”史锐不屑道:“依我拙见,恐怕那江苏巡抚也是他谢凌川眼红东南贸易,为私怨而杀。”

    “请公公即刻将此奸人捉拿归案!”

    “混账!”福贵公公怒目而视:“谢小王爷乃是宗族子弟,捉拿当需圣诏,怎可胡来!”

    “大人,”还未等他说完,有人站在殿门前喊道:“这里!”

    木门被大力踢开,顾江蓠与那妇人被押出殿外,庞大的佛影掩住她的眉目,教人看不清神色。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定北王妃!”

    史锐更添底气,挺直腰杆道:“好,如此便是人赃并获,公公还在犹豫什么?”

    雨丝连绵,却有一缕金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刺中她的眉心红痣,仿若神诏。

    剑鞘抵着她的脊背,顾江蓠几乎被压趴在地,却固执地抬高头颅,蔑视众人,不肯透露一丝茫然与痛苦。

    空净就站在她的对立面,在人群之后遥遥望着她。

    “人是我杀的。”

    人群一片哗然。

    史锐面露喜色,得意道:“还不快将谢凌川……”

    “非为定北王所杀。”顾江蓠继续道。

    他猛地转过头,僵在原地,又立刻反应过来,喊道:“将这贱人嘴捂上!”

    站在她侧旁的小兵一拥而上,可一道冷光划过雨雾,无人看见她是如何动作,三两侍卫骤然倒地,洇开一片血水。

    余下还未冲下前的小兵登时顿住,警惕待阵。

    弓弩与利箭将她围在其中,滚烫的血溅了她满面,顾江蓠手撑青砖,艰难立其身,越过喧嚣人群,直直望入空净眼中。

    “小郡主——”福贵公公终于回神,面上忧心忡忡。

    “我奉永昌侯顾方明旨意,”顾江蓠打断道,“刺杀开凉指挥使唐平于此。”

    巨石坠江,卷起千层巨浪。

    “你!”史锐涨红脸,怒瞪着她:“有何凭证?”

    她身处包围之中,却步步紧逼,拦在她前方的兵士不断后退。

    顾江蓠道:“顾方明与定北王政见不合,被其多次羞辱,怀恨在心。他特令我于此处刺杀唐平,安置尸首于此处,引谢凌川入局。”

    此言一出,局势急转。人们原本清明的思路蓦地被搅成一锅浑水,两方所言皆真假难辨。

    “若如郡主所言,”一直未开口的空净突然道,“此局已成,为何反悔?”!

    顾江蓠看向他的目光中掺了几分嘲弄,道:“未曾反悔。”

    “顾方明为刺政敌,我为杀他。”

    “竖子狂妄!”史锐道:“子不为子,有违天伦!”

    “天命弃我!”顾江蓠指天,厉声道,目中仇恨有如实质,要将这烂天烂地彻底撕碎。

    “自吾幼时,日夜遭生父虐打,生不如死,天伦何在?”她将身上最不愿示人的伤疤大力撕烂,展于人前,只为将叛她之人拉入泥潭。

    为此不择手段,哪怕自断经脉。

    “奸人设局,残害忠臣,天理何存?”

    她的质问有如惊雷,乍起一片喧哗。

    眼见人心不稳,史锐连忙道:“现如今我们在说谢凌川的事——”

    “我说了,人是我杀的。”顾江蓠冷声道。

    “一人之言,怎可偏信!”

    局势僵持之际,远处忽有人声传来。

    “定北王,跑了!”

    “追!”

    人群四散,顾江蓠再度被压倒在地,可她没有挣扎,抬头看着走近的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笑:

    “师兄,我们来日方长。”

    可那笑太苦,教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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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被百道金光破开,雨终于停了。

    红日踏焰而来,幸存的人们仰头望天,泪水在眼眶间打转。

    或是悲痛欲绝,或是喜极而泣。

    “拦住他!”

    烈马鬃鬓随风狂舞,马蹄重踏在积水上,溅起数十朵水花。

    车厢剧烈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驻守城门的侍卫反应不及,被大力撞在侧旁,看着远去的车马不知所措。

    “让开!”史锐纵马追至城门前,手举大弓。

    利箭破空冲出,马高扬双蹄,厉声嘶鸣,“砰—”的一声重倒在地,腹部渗出大片血迹。

    车厢顺惯力被甩至数米之外,随即砸在巨石之上,碎成几块破木板。

    几个兵士快步跑至马车周围,手执利刃,步步小心,缓慢靠近。

    车厢内却没有动静,难觅生迹。

    一小兵接指令上前查看,用剑背挑开一块碎木板,踩在车身上,探头向内看。

    “大人!”

    史锐心头一跳。

    “里面没人!”

    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一通,他额角青筋直跳,怒声道:“此人必定尚在城内,封锁城门,给我找!”

    远方,有一只海东青滑翔于天际,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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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江蓠身上锁了数道镣铐,靠着柱子坐在石阶之上,仰头望天。

    锁链晃动,她被猛地拽起,险些摔倒在地。

    “小师姐!”

    顾江蓠强忍住转身的冲动,趁那侍卫不注意,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空明从拐角处探出一颗脑袋,正急切地轻声唤她。

    眼见这小和尚就要被发现,她反手就是一掌,痛得其差点叫出声。

    “你怎么被绑起来了,小师姐?”空明揉着额头,少见没有跟她计较,声音带着哭腔:“你会死吗?”

    “别瞎咒我。”顾江蓠故作轻松,压低声道。

    空明藏在阴影之中,泪水顺着脸颊留下:“小师姐,我害怕。”

    顾江蓠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他道:“别害怕,等事情结束,师姐给你买烤乳鸽吃。”

    她多少年没有正经师姐的模样,可现如今空明看着,竟真感到几分安慰。

    顾江蓠握住他的小手,揉搓几下,轻声道:“天寒地冻的,还不快回去?”

    “你在跟谁说话?”

    一旁的侍卫终于察觉到异常,大步走近,空明受惊,悄然离去。

    “自言自语。”顾江蓠看着他,笑道。

    “少在这装神弄鬼!”侍卫看向她的目光鄙夷:“要不了多久,你便再不是什么郡主王妃,不过一个阶下囚罢了!”

    她没有动怒,甚至面上笑意都没有改变分毫,平静道:“承你吉言。”

    侍卫见其油盐不进,分明狼狈至极,却还要端着一副清高架子,不自觉怒道:“你父亲与师兄尽皆叛你,现下谢凌川也丢下你逃之夭夭,你在傲什么?”

    “你在替我抱不平吗?”顾江蓠微挑起眉,道:“多谢。”

    侍卫满腔的嘲讽被堵在胸中吐不出口,气愤之下朝她呸了口唾沫星子,转身离去。

    顾江蓠目光一暗,看他背影许久,又自若转开。

    院内洒满了被暴雨击落枯枝落叶,尸首被尽数清退,寒意顺着空气渗入人骨。

    “顾江蓠!”忽然,史锐怒气冲冲地踹开院门,拽住她脖颈锁链吼道:“谢凌川在哪!”

    她坦然同其对视,冷笑道:“我怎会知?”

    “满城寻不见其形迹,你将他藏哪了?”

    “大人说笑,”顾江蓠无奈道,“同我合谋的是顾方明,又不是谢凌川,我是真不知他在何处。”

    她接着道:“禁军兵力有限,找不到人,怎么不上报朝廷,请大理寺来查案?”

    她这是在暗讽自己僭越职权、以谋私利。史锐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凶狠,隐藏杀意,可他没有杀她的权利。

    “你为顾方明做事,”顾江蓠却未打算放过他,“不怕有一日也沦为弃子吗?”

    “你说什么——”

    “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对我尚冷血至此,对待你们这些小官小吏又会如何呢?”

    “分明是你叛其在先,你又能算什么善人!”史锐呛声道,却难掩心虚。

    “你说得对。”顾江蓠嗤笑出声:“我同他都算不得好人。”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三岁生辰,她同府中下人嬉戏,却被回府的顾方明一把掐住脖颈,险些窒息而死。

    四岁,她得客人夸奖聪慧,被顾方明反锁在祠堂之中,跪在滚烫的铁板上,血肉焦糊,被令抄完整本女诫。

    五岁,她只是折了院中的一枝梅,被他用皮鞭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又被一盆盐水浇醒,在雪地里跪了整夜。此后她烧了整整半月,差点一命呜呼。

    六岁……七岁……

    此后的每一天,她都活在恐惧之中,愈是反抗,便被打得愈厉害。

    大雪埋了她的活气,皮鞭断了她的羽翼,她成为一具行尸走肉,麻木行于世间。

    史锐听得心惊胆战,面上已有动摇。

    “我已经逃到别处,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顾江蓠面上现出些许落寞,单薄的身子好像布满裂缝的瓷瓶,一触即碎。

    从前世人道她纨绔,以羞辱他人为乐,可她早就无悲无喜,仅剩的一点真心落在韶光寺,却又被狠心践踏。

    “我已行至末路,便无惧无悔,纵是死也要拉他同下地狱。”

    “我们都不则手段,为达目的,连自己都不怜惜,”顾江蓠逼视着他,“你的命,于我们而言连草芥都不如。”

    此际,她面色苍白,眼底却猩红,好似从地下爬出的恶鬼,宣判着他的死讯。

    “闭嘴!”

    史锐心悸不已,猛地拽紧锁链。顾江蓠被勒得额角青筋暴起,张开嘴却得不到一丝空气。

    “史、史锐,杀了我,下一个……便是你。”

    她恍惚间又回到三岁那年。

    “顾江蓠,跪下。”

    她没有力气了。

    “顾江蓠,错了吗!”

    她没犯错。

    “顾江蓠,你该死!”

    她要死了。

    顾江蓠的意识陷入一片荒芜之地,其间杂草丛生,方圆百里不见人影。

    就这里吧,她想,就停在这里吧。

    忽而,一道厉风从她颈侧划过,脖间力道骤然一松,顾江蓠软身跪倒在地,不住呛咳。

    她用力抬起头,看见一人远远朝她走来。

    是谢凌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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