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
他顾不得筋骨的酸痛,挣扎着被其扶起来,问道:“顾江蓠呢?”
“你说那孩子……”王尚为难道:“说是去钱家赴宴了。”
冯澈怒火陡生:“阿川如今深陷牢狱之灾,她竟还有心思外出赴宴!”
谢凌川怎会教他跟这种人合作,他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王尚不好背后议论主家,只好看着他,面色讪讪。
“找我?”身后忽传来一女子声音,冯澈回身见她一身华服、妆点精致,更是来气。
那双眼里的火几乎要将她灼为灰烬,可顾江蓠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进来。
冯澈紧跟其后,讥讽道:“你气色倒是好。”
顾江蓠侧身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是,我如今便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最好教满京城都看见我日夜伤怀的憔悴模样,以表明自己的忠贞不渝。
“如此顾方明便更将其视作眼中钉,谢凌川在狱中也更不好过,这样你满意了吗?”
冯澈被她怼得哑口无言,知道自己心急则乱,羞愧地低下了头。
可他仍不能完全信任对方,试探道:“那你整日赴宴游玩,岂不是更教他让人看笑话?”
顾江蓠不客气道:“他性命暂时无碍,还用不着我给他哭丧。”
“你!”
“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另寻高明。”她冷声道:“你爹不是刑部尚书?去找他啊。”
冯澈见其的最后一面已是几月之前,饶是不甚熟稔,他却敏锐捕捉到她身上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的逍乐郡主虽也是个京城的刺头,身上的刺却是软的,被扎一下也无甚要紧;可如今的她却立起满身硬刺,渗着剧毒,那股浪荡劲儿被某种隐藏起来的尖锐刻薄代替,看向他的目光都含着冰。
他纠结良久,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竹筒,递给她:“阿川交代将消息告知于你。”
冯澈动作一顿,又补充道:“你最好没有异心。”
顾江蓠的目光蒙上一层寒霜,从他手中夺过竹筒,转身快步离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重重摔上,余震中檐前细枝簌簌。
“王叔,”冯澈交代道,“阿川如今受困,府中只顾江蓠一人做主。可她……到底身份复杂,您得多盯着点。”
王尚叹了口气,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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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的大门紧闭,无人出入。
他遥遥看了一眼,就要离去,忽觉耳侧有风声吹来,忙侧身躲闪,却见他爹冯启正立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胸脯剧烈起伏。
那一眼带着痛心与失望,似座大山直直压在他肩上,教他惭愧得抬不起头。
“进来。”
冯澈不敢再躲,只好随其进入府中。
“爹……”府门再度掩上,还未待他说完话,凌厉的掌风带着怒火将他扇倒在地。
他顺势跪在地上,没有反抗。
冯启恼得闭上双眼,不愿去看自己天真任性的儿子,气道:“我同你说过什么?谁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定北王刚被下入大狱,京中谁人不知你与他交好,此时这般大的阵仗赶回来,你要同谁示威?你将尚书府上下置于何处!”
半晌,冯澈哑声道:“我只想救出阿川。”
“他如今只是个阶下囚!”
“他是我兄弟!”他赤红着眼,吼道:“他是在我在沙场上挣命的战友!”
“好,好,”冯启额角突起青筋,讥讽道,“你把他当兄弟,他可曾将你放入眼中?”
“吾儿痴傻,以退为进的招数也看不明白吗?他利用你,逼迫尚书府站队的心思看不透吗!”
冯澈眼中是浓重的痛苦,只是道:“儿子不孝。”
“冯澈,”冯启话语间一顿,接着道,“你要整个尚书府随你陪葬吗?”
滚烫的情绪在他心间翻滚,冯澈猛地垂下头,一滴泪随之滴落在地,喉间干涩得说不出话,萧瑟秋风有如千斤重,挤压着他的胸腔,教他难受得几欲干呕。
冯启目睹那滴清泪,紧锁的眉缓缓松开,他心中亦不好过,半蹲下身,轻拍儿子的肩。
“吾儿,这是京城,是要吃人的。”
冯澈的肩抖得愈发厉害,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要救他,要救却不仅是他。”
“父亲教我去市舶司,我去了。您可知,如今运河沿线是怎样的屠戮杀境?您在战场上见过尸山血海,可没有在民宅里、田垄间,亲眼目睹过因为交不起苛捐杂税而被活活打死的百姓!”
仅仅几句话,宛若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喉咙,他的声音逐渐沙哑。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四季常青,饶是秋季也不该是这般凄凉之景。
往年他与好友同游金陵,目光所及是满地的枫叶与嬉笑玩闹的稚儿,妇人在河边捶打衣裳,小贩沿街叫卖。
如今的江南十月飘起罕见的大雪,潮冷的屋檐下是奄奄一息的瘦削的老者,破败的巷间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田埂间的水稻成一片枯草。家家门户紧闭,整座城一片死寂,比枫叶更红的是运河里翻涌的人血。
东南一线的贸易没有如预料般带给百姓所谓机遇与富庶,随之而来的是贪官污吏的压迫与更为繁重的税务。动荡的大梁未能担住这冒进的一步,它变成一柄悬在大梁头上的刀,无数冤死的人魂沦为祭品。
可京城太远了,他们看不见,只当看不见。
“爹,”冯澈哽咽着,低声道,“我这才发觉,战争没有结束,鞑靼退了,大梁的人命却填不满留下的坑。”
冯启在任刑部尚书已经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未见过,此刻却落下肩,说不出一句话。
秋风不知何时吹白了他的鬓角,他惊觉自己的苍老,心间覆上一层寒霜,封住多年前的少年意气。
“太子非天下百姓未来之良主,”他的儿子对他说,“父亲,我有自己的选择。”
也许多年前,他一意孤行将他扔到北疆战场时,命运就已落下注脚。
他老了,岁月已经面目全非。
冯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欲离去。
“父亲!”冯澈不甘质问道:“天下百姓有什么错?”
“你就在这院中,没我命令,不准迈出一步。”
他颓丧地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半晌,怀着怒气一脚踹向院中老树,几片被蛀虫蚕食的残缺的叶缓缓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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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枫叶落在小江蓠薄薄的眼皮上,惹得她咯咯直笑。
“娘,我看见火了。”
顾夫人靠坐在围栏上,嘴角弯起温柔笑意,轻轻为她抚平凌乱的发丝。
“先生教我写字了,”小江蓠拨开眼前的落叶,抬头看着她,天真道,“先生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一种香草,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有远离尘世之意。”
“娘,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想要一辈子都自由自在的。”
顾夫人嘴角的笑容骤然凝固,澄澈温和的目光掺入难为人察觉的悲伤,勉强道:“不要教你爹知道先生在教你读书。”
“为什么?”江蓠满是不解地问道:“先生说我很聪明,爹爹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江蓠,”她很难对尚且年幼的女儿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只能转而道,“你觉得是这河中的鱼快乐,还是岸边的人快乐?”
其实这个问题对于懵懂孩童来说也过于晦涩,江蓠皱着眉想了许久,道:“能顺着河水前往大江南北,当然快乐,可鱼儿不知道它们的快乐;岸边的人虽然不如其自由,却能从日常小事中获得快乐。”
“娘,”她笑眼弯弯,道,“我觉得还是当人快乐。”
顾夫人却心惊不已,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她无法残忍地告知自己的孩子,她们母女二人不过是顾方明养在缸中的两条鱼,她生来就不可能拥有飘渺的自由。
江蓠是同她截然不同的人,她能做到麻痹自我,不将自己当人看,在候府中苟延残喘,她的女儿却不能。
小江蓠看不懂母亲目光中的忧心忡忡,仍旧笑得如山花般天真烂漫,殊不知自己闭塞的黯淡无光的未来。
“小郡主?”
“小郡主,醒醒。”
顾江蓠在一片暗无天日中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缓缓睁开眼眸。
“天寒地冻的,郡主怎么在这处睡着了?”
陆青手中提着两坛酒,朝她走来,'正是那日在街边拉客的少年。
洪水退去,留下一片荒芜。她接过他抛来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听着身边人叙述情况。
“安置灾民的棚屋搭建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场洪水将土地毁了个七七八八,还能走步路的都离开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顾江蓠问道:“你怎么不走?”
“我年后要参加春试呢。”
她轻轻笑了一声,道:“原来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先前沦落到街头揽客了?”
顾江蓠以王府的名义拿出银两接济难民,恰巧再遇这个少年自告奋勇帮忙,便随手招了个小监工。
陆青挠挠头,道:“我家境只算普通,一直读书撑不住,便想着利用闲时赚些银两。”
“为什么一定要读书?”
他答道:“读书以明志,以济世。”
她细细打量眼前少年一番,灰扑扑的脸蛋上嵌着一双熠熠闪光的眸子,嘴唇冻得发紫干裂,深秋的寒气中只着一身单衣。
她笃定道:“骗人。”
陆青恼道:“你凭什么——”
“你故意找到我,想要什么?”顾江蓠打断他。
一丝薄红爬上少年的脸颊,他不好意思道:“我这次是真心想帮忙,若能借此机会混个王府幕僚的位置自然也是好的……”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市侩,微偏转过头。
她的目光沉下来:“定北王还在狱中待着呢,如今人人避之不及,你倒上赶着。”
“我认识钱坊的老头,”陆青朝她眨眨眼,面上露出狡黠笑意,“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也知道王爷会没事。”
“……这件事结束,去王府找我吧。”
顾江蓠提起另一壶酒,乘着凉风,悠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