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人在权势间斡旋,好比酿酒,时间过短则淡而无味,过长则易发酸,个中分寸还需自行揣度。

    农家要依据天气判断酒酿的保存条件与时长,京城中的人也大多善于此道,过河拆桥、翻箱倒箧乃是家常便饭。

    天安二一年短短一个秋季发生了太多事情,鞑靼求和,太子在东洋开展贸易,定北王府与逍乐郡主大婚,朝堂格局急剧变化。

    日子转寒,随之而来的是定北王以反叛名义被捕入狱,其发妻却迅速与其撇清关系,有与永昌侯府修和的意思,为世人不耻与辱骂,以及现如今正在发生的,东洋贸易短时间内的迅速衰落。

    连日的亏损迫使三大世家接连向太子提出逐步解除东洋方面合作的意图,饶是太子位高权重,可世家在京中盘踞百年、根基深厚,难用手段逼迫。

    正当其焦头烂额之际,金陵有一无名小官,只身骑马连赶数日,入京状告东洋贸易搜刮百姓的众多官员,痛诉运河边百姓民不聊生之惨景。

    长长一列名单,不乏位高权重、荣宠加身者,有人破万般阻碍,将此名单递与圣上,圣上闻言震怒,敕令东洋贸易暂停,原处上风的太子一时落魄,明面上支持其的官员人人自危。

    寻常车马半月难行千里,可这半个月局势的变幻无常却教身处权力漩涡中的人们心中不安,人如行于迷雾之中,难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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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

    寒风萧瑟,落枫满地。

    “侯爷近来安好?”太子谢煜面带笑意,问候面前跪着的人,却未有让其平身的意思。

    顾方明谨慎回道:“谢太子殿下挂怀,臣一切安好。”

    言语落地,谢煜猛地挥袖将案上物品一扫而空,面上的笑被狠厉所替代:“顾侯过得好,孤却是日日提心吊胆!”

    大把雪白宣纸飘落,几个竹简滚至他脚旁,顾方明俯首跪地,噤声不语。

    “你是如何做事,那份弹劾的名单为何会传到父王手中?”谢煜怒意难消,斥道:“你明知现在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因为东南贸易一事紧盯着我,此时出事,过往一切都功亏一篑!”

    “臣的疏忽,实在罪该万死!”顾方明面上惶恐,连忙道。

    “还有所谓世家……孤给了些甜头,他们便真拿自己当回事,敢拿此事反逼至孤的头上!”

    谢煜双手撑在桌案上,胸口剧烈起伏,不断喘着粗气。

    他屈于人下数年,此机遇得来不易,绝不能因为一点差池毁于一旦。他要靠海上贸易攥住大梁的国计命脉,他要让朝堂上那些蔑视他的人看清楚——他究竟有无能力登上那至尊之位!

    “此事尚有回转之地,”顾方明忐忑道,“贸易一事虽节外生枝,大梁如今国库难掏出半两银子,东洋却是唯一出路,圣上下旨奏停,可未命令作废。殿下,圣上对您是怀有期望的!”

    谢煜面上稍有缓解,阴沉道:“可谢凌川还活着,他迟迟未下旨处刑,便是不信任孤,他要留着那人,以在朝堂上牵制孤。”

    “父亲年老,”他沉沉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瞬杀意,“却仍精明。”

    帝王冷血,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不愿托付信任。

    “殿下莫忘了,”顾方明道,“我们还有一步棋未下,此子落地,谢凌川必死无疑。”

    半晌,谢煜立起身,冷声道:“通知赵往准备好,另外,将那传信的人杀了,倘若再出差错,你这王侯之位便不要坐了。”

    顾方明始终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待到那人盛怒而去,他方抬头,眼中闪过一瞬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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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见顾方明归府,顾夫人怯懦道。

    顾方明冷眼看向那苍白胆怯的女人,心中压着的怒火突然烧起,抬手将那女人掀翻在地。

    “夫人!”有侍女小声惊呼,迫于顾方明在前又不敢去搀扶。

    “都给我滚下去!”顾方明对众下人斥道。

    待下人走空,他缓缓蹲下身,紧捏顾夫人的下颌,声音阴冷:“人人都道我出身低微,人人都可以将我踩在脚下。谢凌川是,太子也是。”

    他为家中庶子,本不该袭爵。只是少时遭嫡兄姊欺压,被关在野寺中,意外逃过那夜侯府大火。他的父兄皆葬身火海,府中只剩他一个男丁。他从一个人尽可欺的庶子摇身变为当朝永昌侯,一夜之间拥有无上尊荣。

    他本以为那场大火乃是上天旨意,是对他多年遭受凌辱的补偿。可他错了,无论是皇室还是世家都不将他这个假侯爷放入眼中。

    世家嫡女不愿下嫁,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娶得世家庶女;皇帝不愿将权力下放于他,他便只能万般讨好太子。

    一切都变了,一切好像又都没变,他还是那个低贱的任人拿捏的庶子,他还是恨。

    顾方明眼中恨意灼烧,他的夫人恐惧地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他将妻子当作生命中一道耻辱的伤痕,无数次揭开丑陋的疤,任凭脓水流出。

    “你做错了吗?”顾方明愤怒地盯着妻子,莫名发问。

    捏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重,泪水顺脸上苍老的纹路流下,顾夫人战战兢兢道:“错、错了。”

    顾方明感受到妇人不自觉的颤抖,注视着其唯命是从的情态,心中郁结陡然消散,诡异的快感涌上心头。

    “来,”他温柔道:“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前几日我去见了江蓠那孩子。”

    顾夫人陡然一僵。

    顾方明感叹道:“那孩子变了很多,许是打击太大,看透了许多东西,如今我们父女二人竟也能坐下聊上几句。我早就同她说过,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她的便是侯府的亲人,想来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合家团圆了。”

    “我知夫人日夜挂念着她。”

    一滴泪从她脸侧滑落,她颤声道:“放过江蓠吧。”

    顾方明恍若未闻,搀扶着她走向内室,仿若一位体贴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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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朝。

    天安帝面色不善,疲惫得难掩病气,听人道昨日为东洋贸易一事大动肝火。

    “太子,”他沉声道,“你可有话同我交代?”

    谢煜出列跪在大殿正中,答道:“运河官吏受贿一事,儿臣难辞其咎。”

    天安帝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难,冷笑道:“国库连年亏空,朕举一国之力支持你开展东洋海上贸易,盼望着朕的儿子能为大梁带来新的希望。”

    他的言辞间难掩失望,教谢煜心下一沉。

    “你确实给朕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太子一直告知朕,贸易推行顺利,不日便会有大笔银两进账,可现实呢!”他话锋一转,怒道:“太子经管不力,引来一堆蛀虫,要蚕食朕的大梁!”

    “朕将来能放心将大梁交给你吗!”

    谢煜垂首不语,藏在袖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明眼人其实都清楚,如此庞大的贪污案虽有太子纵容的成分,可究根诘底,却是东洋贸易一举在大梁推行的失败,大梁衰微的国力撑不住这般既长远又投入巨大的国策,所谓的进账不过是吸食百姓血液,长久必定生乱。不论换谁来,结局都无法改变。

    可当初是天安帝力排众议,批准太子一党的奏请,任凭以定北王为首的大臣如何劝说都不管用,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便只能将怒气撒到另一位始作俑者身上。

    少有人明白一向处于暗处的太子为何会突然被仓促推至台前,更难有人知晓,在东洋贸易的奏折上,落下那枚章的那一刻,圣上心中思量究竟是天下百姓,还是别的什么。

    谢煜开口道:“儿臣辜负父王的期望,罪当万死。”

    天安帝胸脯不住翕张,微阖双眼,半晌道:“定北王呢?”

    下面的人尽皆面色俱变,顾方明悄悄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

    有人隐晦提醒道:“定北王如今在大理寺呢……”

    他像是这才想起还有一号人物被自己押在牢狱之中,日夜遭受折磨。

    腕上的那串佛珠已被他盘得油光发亮,天安帝不断摩挲,透出些许焦虑,好似在思考些什么。

    “唐平已下葬了?”他又问。

    “国舅府中的人坚持,冤屈一日不了,便一日不入葬。”

    “荒唐!”天安帝斥道。

    “唐平伐敌有功,又是皇后的兄长,”他道,“便葬入皇陵,早日安息吧。”

    顾方明低低嗤笑一声,已有人面露不悦,察觉出圣上息事宁人的意图,他们隐约明白,不论之前圣上是否真的相信谢凌川意图反叛,生出横枝后,他已没有处决其的意图。这是对太子不力的惩罚,也是对其他心怀叵测之人的警告。

    “圣上!”

    忽而,大殿之外有人喊道。

    群臣转首看去,见不久之前痛失幼子、告假家中的兵部尚书赵往被人扶着,匆匆赶来,面色凄怆。

    “臣有要事禀告!”

    天安帝的眉目皱得更紧,不耐道:“何事?”

    “臣要告那谢凌川,因私怨谋害我儿!”

    众人哗然,如同一桶热油浇入滚烫沸水之中,油花四溅。

    “爱卿这是何意?”

    “臣的儿子尸首背后,亦有那青鲤!”赵往虚弱得似乎来阵风就能将其吹倒,痛苦颤声道:“因我儿入京通报鞑靼退兵一事,谢凌川因报复要杀死我儿!”

    喧哗被一片死寂压下,大殿之中只有不安的粗重的喘息声可闻。若是此事坐实,那青鲤一案由谢凌川谋划的真实性将大大增加,而他究竟是为父辈报仇血恨,还是对大梁心怀不满,亦是说不清了。

    天安帝本已生出放过他的想法,闻此言心中一咯噔,道:“为何如今才报?”

    “臣早已告知谢凌川,只是青鲤一案由其调查,不知其压着未上报,更不知始作俑者乃是当朝定北王!”

    一团迷雾未散尽,紧接着又蒙上一层,尽管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帝王心却已生动摇。

    谢煜还伏首跪在地上,眼神慌乱,肩膀却不明显地松懈些许。

    “还请圣上处死奸人,为我儿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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