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

    京城,半闲居。

    风和日暄,日光透过雕木花窗洒在榻上人衣摆上,点就细密光斑。那女子眉间慵懒,身倚罗汉软榻,手中不时晃动酒盏。

    雅间的门被敲响。

    顾江蓠懒声道:“进来。”

    酒馆堂倌屈身走进隔间,行礼之后谄媚笑道:“小郡主,这是本店新酿的兰芷,酒香清雅。掌柜教小的特意送上来,您尝尝?”

    顾江蓠将手中酒盏随意置于案上,抬眼示意。

    小堂倌连忙凑上前为其斟酒,又退至侧旁。

    杯中酒液清透,顾江蓠微抿一口,确实清冽幽雅。小堂倌在一旁偷觑她神情,知她欢喜,松一口气。

    她从袖中掏出一钱袋,扔给小堂倌,笑道:“酒不错,赏你的。”

    “哎,多谢小郡主!”堂倌面上笑容满溢,屈身退下。

    “你那和尚师兄肯放你出门了?”她身侧一华服女子开口道。

    顾江蓠手上一抖,酒盏险些被打翻,叹气道:“可别提了,回去就该打断我腿了。”

    白锦月面上嘲笑不加掩饰,奇道:“就那么怕?”

    顾江蓠摆摆手,不欲多言。

    “我听人说,”白锦月凑上前,问道,“你昨日开罪了定北王府?”

    “为何不是定北王府开罪了我?”顾江蓠靠着阑干,面上不甚在意。

    白锦月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压低声音道:“毕竟是宫中那位都要忌惮的人,他不怕那位,难不成怕你?

    “我瞧着你最近行事愈发乖张,劝你收着点,别届时把自己小命搭在别人手里。”

    她这话说得不客气,可京中也无几人敢这么对这位祖宗说话。

    顾江蓠挑眉看向她,面上掠过一抹讽刺笑意,道:“我若收着,那位该慌了。”

    白锦月一时沉默,半晌道:“市井之中最近传言纷飞,都道圣上要赐婚你与太子。”

    “她将我收为义女,本就为绝了顾方明当国丈的念头。”顾江蓠嘲弄道:“我愈跋扈,愈不可能嫁于太子,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白锦月叹口气,道:“你那爹也算半个疯子。”

    “他怎样与我无关。”顾江蓠背对着她,望向楼下大堂,教人看不清其神色。

    “逍乐郡主!”

    一道男声乍响,顾江蓠垂眸看去,是京城世家钱氏这一辈的独子——钱天宏。

    “小郡主也来半闲居吃酒?”他笑问道。顾江蓠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懒得搭理。

    钱天宏倒也不在意对方冷淡的态度,面上笑意不变,邀道:“自个儿吃酒多没意思,郡主不若赏钱某个面,同我等去京郊马场跑马?”

    她确实无聊得紧,想到回去便要听师兄为其诵读心经,不禁头皮发麻。

    “备好马了?”顾江蓠骄矜问道。

    钱天宏朗声笑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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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殿之中,落针可闻。

    那跪在中央的玄衣男子垂首不语,脊背微弓,蕴藏着惊人的破坏力。帘帐后方,一列手执长剑的亲卫蓄势待发,气氛紧绷。

    圣旨曰:“定北王谢凌川驱鞑靼,定漠北,立下汗马功劳。特赐京城府邸一座,黄金千两,擢为锦衣卫指挥使。”

    大殿无人敢言,余光偷觑那殿中人,心下百转千回。

    谢凌川原为凉州都指挥佥事,如今擢为锦衣卫指挥使,看似是从地方提拔至京城,实权却被削弱。圣上,是要从定北王手中收回漠北军的统军权。

    “爱卿怎不接旨?”

    谢凌川终于抬头,仰头看向那黄袍加身的男人,稳声道:“谢主隆恩。”

    出殿后,他径直走向宫门。

    “王爷,”宫外候着的卫兵抬头看见他,忙小跑过来问,“现下是要去镇抚司吗?”

    谢凌川面色不善,翻身上马道:“我还有事,你自行去吧。”

    言罢,他纵马疾驰而去,惊得侧旁官车的马扬蹄高鸣,搅出一场混乱。

    “王爷,京城不得跑马!”那小兵慌张冲谢凌川喊道,那人却于片刻间不见踪影。

    谢凌川驭马在京郊漫无目的地跑了几圈,随即放慢速度。烈阳灼人,他额间泛起细密汗珠,滴落在眉间,却化不开其中寒霜。

    谢凌川仰身躺在马背上,手中轻抚着一只做工粗糙的骨笛。

    “不要追查……”父亲粗糙如沙砾的声音再度在他耳畔响起。

    “跟着……跟着你齐伯,替、替我守住大梁。”

    “向前走,别回头。”

    尸山血海,家仇国恨,一切都在逼着他举起冷枪,不断冲锋。他没有时间缅怀过去,待到能够喘息时,蓦然回首,至亲之人的面孔已在记忆中模糊。

    “阿川!”冯澈纵马朝他赶来,将他从回忆中拽出。

    他面上焦急,道:“我听人说圣上下旨封你为锦衣卫指挥使?”

    谢凌川收起骨笛,从马背上缓坐起,无言默认。

    “这……”冯澈一瞬无言,随即痛声骂道:“过河拆桥的伎俩,这帮人当真是屡试不爽!”

    “你十岁进疆,守了漠北十年,京中还有哪个宗族子弟能做到此种地步!”他心中愤懑,口不择言:“卸磨杀驴也不至这般无良心!”

    “骂谁是驴呢?”谢凌川笑着骂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他待冯澈凑近,迅速弯腰,伸手狠拍对方马腹。那马高扬蹄部,厉声嘶鸣,如箭般冲出。

    冯澈反应不及,差点被甩到地上,慌忙拽住缰绳,嘴中骂骂咧咧,喊道:“谢凌川!”

    谢凌川纵马跟上,朗声笑道:“此处跑马不尽兴,随我去马场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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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跑马场。

    马场沙尘飞滚,一列人马在场中驰骋,最前方一男一女并道而行。

    眼见快至终点,顾江蓠双腿重击马身,加速同时猛拽缰绳,使座下马紧贴身侧并行马匹,将其逼至一旁,迅速俯身勾起小旗。

    “郡主好马术!”钱天宏急停身下受惊的马,鼓掌喝彩道。

    顾江蓠高举彩旗,又纵马小跑几步,随即缓缓停下,心中畅快,神采飞扬。

    她轻拍棕红马背,笑道:“是匹好马。”

    “也是小郡主技艺高超。”有人在侧旁奉承道:“我瞧着京中世家子弟,论马术,无人能出郡主其右。”

    “我瞧着论油嘴滑舌,京中也无人能出你其右。”顾江蓠揶揄道,随手将小旗扔给他,翻身欲下马。

    忽而,两匹快马如雷电撞入马场,马蹄挫起漫天扬沙,将来人罩在其中,教人看不清面目。场内马群被惊动,躁动鸣叫,在原地小步跑跳。

    顾江蓠安抚身下不安的棕马,抬手遮在额前,双眼微眯向那处望去。沙尘落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她的眼帘。

    “定北王殿下!”有人下马迎上前去。

    谢凌川攥紧缰绳,驭马在原地绕圈,闻声望向来人,意外看见一群装点富贵的世家公子哥们正在不远处打量着自己。

    他垂眸看着来人,并未开口问候。

    钱天宏知他不识自己,自荐道:“我乃京城钱氏族中小辈,姓钱,名天宏。那些是我的二三好友。”

    “原是钱公子,抱歉搅了你的局。”谢凌川口中虽客气,但显然未将其放入眼中,并无退避的意思。

    钱天宏面上一僵,还是笑道:“王爷大驾光临,是钱某的荣幸,不如同我等一起?”

    “不必……”

    “早闻定北王神武,沙场之上无人能敌,”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其话语,顾江蓠驭马上前,挑衅道,“想必驭马的技术也是极好的,便赏面同我等无名之辈赛一场又如何?”

    在场的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别的不行,消息倒个比个的灵通,知道两人昨日刚闹了不愉快,乐得站在一旁看热闹。

    谢凌川这才注意到昨日那闹事的女子也在场。她一身骑装,秀发高高束起,眉目英气,比之先前更显飒爽。

    其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与不喜,他却不知何时招来她这般大的敌意,故意道:“郡主名满京城,不必自谦。”

    逍乐郡主在京城名气确实大,却没有半点好名声。有人听出几分揶揄,想笑又顾忌顾江蓠的肆意妄为,忍得嘴角微微抽搐。

    倒是侧旁一直未说话的冯澈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顾江蓠被人取笑也不恼,皱眉不耐道:“比是不比?”

    “比什么?”谢凌川欣然应战。

    顾江蓠打量几番他座下马,道:“王爷座下宝马非凡品,平路赛马定无胜算,也无意思。不如…”

    她转头看向四周,目光落在马场围栏外整吃草的一群羊上,眼前一亮,道:“不如玩点有意思的,赶羊如何?

    “届时将羊群圈在栏中,双方皆骑马,手不可松开缰绳,一方守羊,一方赶羊。最后栏中剩余羊若过半,则守方胜,反之攻方胜。”

    “听上去有些意思。”一人嘻笑道。

    冯澈犹豫道:“可这羊应是农户的。”

    “不成问题。”钱天宏开口道:“我开双倍价钱,去将那羊收过来 ”

    不多时,羊群尽数被赶到马场中央围栏内。

    谢凌川问:“郡主先攻还是先守?”

    “我先攻!”话音落地,顾江蓠纵马率先冲进场内,将团聚的羊群撞成一盘散沙。

    谢凌川不枉多让,即刻驭马入栏。

    羊性本弱,利齿只会啃食青草,硬角只能对向同族,虽喜群居,遇难则自顾奔逃,全无反抗与互助的意识。

    他看准这一点,并未打算将惊慌的羊群归拢,反倒另辟蹊径,紧逼顾江蓠的马,欲牵制其动作,阻止其将羊赶出围栏。

    顾江蓠见他驭马挡在自己左前方,忙调转方向,马蹄急速摩擦地面,沙尘滚滚。赛况焦灼,两人交招不断,不时有人几欲落马,马蹄已在脸侧,又灵巧翻身。

    周围人看得心惊胆战,倒吸冷气。

    “谢凌川。”两人紧紧并驱,一片混乱中,顾江蓠忽然道。

    “你欲做那领头羊,想将崩溃的羊群拨乱反正。”她声音不大,恰好维持在二人能听清的程度:“可羊既懦弱又自私,将被宰杀仍不自知,它们不识悬在头上的利刃,只会低头吃所剩无几的荒草。”

    她话中意有所指,谢凌川目光一凛,看向她。

    顾江蓠坦然同他对视,继续道:“它们怯惧威势,逢弱必欺,劣根入髓。”

    “若有日,你战死沙场,他们可会为你收尸?”

    围栏外的人只看出两人剑拔弩张,一副快要打起来的架势,却听不见对话。

    谢凌川冷笑道:“此等悖逆之言若落入圣上耳中,郡主不怕被诛杀九族?”

    顾江蓠嗤笑一声,趁其分神,寻得机会摆脱其钳制,纵马冲出。马蹄重重踢在群羊身上,被袭击的羊惊叫逃窜,而未被波及的羊还呆立在原地,不知危险的到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围栏中的羊只余小半,围观的人连声叫好。

    她眉眼间洋溢着得意,在围栏中跑马几圈,欲停下。

    突然,座下马似发疯般高扬前蹄,撞破围栏。顾江蓠险些被摔下马背,急拉缰绳,那马却已然失控,飞速闯出马场。

    “小郡主!”有人惊呼道。

    马奔驰速度极快,倘若此时强行下马,不死也得半残。顾江蓠无法,只得极力维持平衡,右手缓拉棕马鬓毛,试图控制其绕圈减速。

    “把手给我!”

    她转头看去,见谢凌川神色严峻,快马加鞭紧跟其侧,向她伸出右手。

    顾江蓠面上一怔,没有半分犹豫迅速松开缰绳,伸出左手。谢凌川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借座下马冲刺的余劲施力一拽,顾江蓠顺势踢向失控马背,纵身飞至他的身前。

    谢凌川手圈在她腰侧,驭马减速,在几里外缓缓停下,带着她翻身下马。

    顾江蓠眉目紧缩,手臂震得生疼,腕上浮现骇人红痕。

    “多谢王爷相救。”她低声道。

    那群世家子弟也慢慢赶来,在远方呼喊问询。

    “郡主聪敏过人,”谢凌川忽然凑近拉住她的衣袖,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但又何尝不是这圈中羊?”

    他后退一步,冷淡道:“我还有事,先行告退。”话落,他翻身上马,纵马离去。

    顾江蓠眉目未松,垂臂张开手,一个沾血的飞钉赫然出现在她掌心。

    “郡主,无事吧!”钱天宏面上焦急,驭马跑向前道:“实是钱某罪过,不知这马竟会突然发疯。这要不是没有定北王,真不知……”

    他重重叹气,万分懊恼的样子。

    顾江蓠将飞钉暗中收回袖中,抬头面上笑意如常,道:“错不全在你。驭马总有风险,这次是我疏忽了。”

    “多谢郡主体谅。”

    有马车自远处赶来,马夫下车屈身行礼,道:“郡主。”

    顾江蓠好似累极,随意道:“我便先回去了。”

    马车辘辘远行,钱天宏望着那方向,眼中掠过一瞬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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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偌大京城,唯有一处仍烛火通明。万花楼内,座中客环拥舞女细腰,目光痴痴缱绻,陷入毛毡之中,娇笑声不断。

    金鸭香销人魂,杯中物离人魄。

    楼上隔间,女子如蜜般的软声细语透过门缝传出,染红路过的小倌面颊。

    钱天宏胸膛袒露,任由怀中女子细指勾乱衣带,眼神迷离。

    他心中快意。那顾江蓠身为女子却处处压他一头,甚至多次羞辱于他,偏生那群蠢货还乐意供着,对此他早有不满。

    顾江蓠虽为永昌侯府嫡女,但若无多年前那场大火,她那爹不过不受宠的庶子一个,怎能荣登爵位?她又怎能被皇后收为义女,享尽今日荣宠?

    她本该是个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的角色!

    今日这一局,虽未能让她葬身马下,但也算给其一个下马威。

    思及此,钱天宏端起一旁酒壶,一饮而尽,随即瘫倒在床榻间。

    “要睡了吗?”身侧女子娇嗔道。

    他笑起来,道:“今日小爷快活,陪你好好耍一场。”

    女子面上羞涩,软声道:“好啊。”

    夜色浓重,老鸹低咕,凉风卷起地上落叶,如幽魂晃荡在半空。

    忽然,一道男子凄厉的惨叫打破死寂,鸦雀四处飞散。

    他颤抖着半跪在地,手捂右眼,鲜血从手缝涌出。

    地上,一颗染血的飞钉闪过一瞬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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