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京城,万花楼。

    秋风卷珠帘,悄窥佳人颜。高台之上,一肤若凝脂、面容姣好的女子手持琵琶,纤纤玉指灵活飞舞于丝弦之间,动人乐章流泻而出。

    座下听客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一曲毕,白锦月收起琵琶,准备离场。一侍女拦下她,轻声道:“楼上有人正等着姑娘。”

    白锦月眉目蹙起,不耐道:“我今日不接客。”

    那侍女又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神色有所缓和,道:“知道了。”

    可还未等她步下台阶,万花楼内庭大门被一脚踹开,发出砰然巨响。

    “锦衣卫搜查!”一身着飞鱼服的卫兵闯入庭内,其身后大批锦衣卫涌入,将大厅彻底封锁。

    “拜见定北王!”一客人认出最后步入的一身蟒袍的男人,慌忙跪下。

    定北王在京城少有露面,能认出他的人不多,其他人见状也跟着跪下。

    谢凌川定神看向那处,笑道:“原是礼部主事,大人好雅趣。”

    那人没想到谢凌川能认出自己,一面惶恐,一面又觉羞愧。

    “各位请起。只要配合搜查,绝不为难诸位。”

    白锦月立在高处静静看着那人,忽而勾唇一笑,悄悄没入帘后。

    “王爷,这、这里!”方才那个踹门的卫兵从二楼探出头,面色惊恐。

    谢凌川没有犹豫,立刻带人上楼查看情况。

    穿过重重珠帘,他大步踏入一个屋门大敞的房间,目光尚未及,一股尖锐的尸臭味扑鼻而来。失踪多日的工部员外郎李铭正瘫在地上,面色青紫,身体浮肿,俨然早已死去。

    “官人明察!”匆匆赶来的老鸨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此事与万花楼绝无干系!”

    “人死在你们这里,你说无关便无关?”侧旁锦衣卫兵拔出腰间绣春刀,不屑道:“这般重的臭气,你们竟无人察觉?”

    老鸨百口莫辩,突然抓住这房里的姑娘尖声道:“都是她!是她同人说自己得了疫疠,不许人进!这几日入过这屋的只有她,定是她杀的!”

    那姑娘面色惨白,神思恍惚,怕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谢凌川没有听其解释,抬步走向藏尸的柜子。

    是松木做的柜子,柜底铺了厚厚一层芹菜,缝隙全由湿布堵住,若不开门窗,寻常人闻不见尸臭也情有可原。这姑娘倒也命大,与尸体同住许多天,竟没有中毒昏迷。

    “你可要狡辩?”谢凌川转过头,垂头看向摇摇欲坠的女子。

    那姑娘紧咬双唇,半天说不出话,怯懦道:“我没杀他……他那几日确实都宿在我这,那、那日,我们正行房事,他突发痉挛,倒在我身上不起,等我反应过来,他、他已经没气了。”

    姑娘声线带了哭腔:“我、我太害怕了。我怕自己丢了命,不敢让人发现,才谎称生病。”

    “谁告诉你这般可以掩盖尸臭?”谢凌川冷声道,不为所动。

    “我爹下葬前便是这般做的。”姑娘声含委屈愤恨,不甘道:“我本为良民,爹爹死后才被大娘卖到此处。”

    谢凌川陷入沉默,一时无言。

    在偌大的京城甚至整个大梁,贩卖女子这种情况都不少见。坊间有种说法:女子不比男子气力大,干的农活少,长大后又要嫁到别家,养女娃不比男孩划算。

    故而寻常百姓,有门路的便将女娃送到有钱人家做工,大多没门路的就将孩子卖给他人做妾,甚至送到勾栏处换钱。

    “我可以帮你赎身,”许久,他开口道,“只需你告知我实话。”

    “我已是和盘托出。”

    谢凌川不再接话,走到尸首旁查看。刹那间他神色一凛,用剑挑开员外郎胸前的衣裳,声音骤然冰冷:“那这是什么?这青鲤莫不是李铭死后诈尸,自己印上的?”

    “来人,将这女人和老鸨一同押入狱中!”

    姑娘脸上脆弱不再,显出怨恨:“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女人的哭喊渐行渐远,谢凌川心中烦闷依旧,第四条鲤鱼现身,他对此案却毫无头绪。

    踏出屋门,他突然在对面回廊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眨眼,那人却已不见。

    谢凌川的目光没有在那处刻意停留,仿若未觉,领着下属退出万花楼。

    “小王爷征战沙场多年,杀孽深重,却没想到是个慈悲人物。”白锦月在她身侧奚落道:“江蓠你可得看好人,容易心软的男人大多是情种。”

    顾江蓠知她口舌刁毒,没同她计较,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意外的对视,为自己的大意懊恼不已。

    “你俩倒真是造化弄人。”白锦月见她心不在焉,突然说道。

    顾江蓠挑眉看向她。

    “一个冷心冷性,一个寡言少语,又都是倔性子。”白锦月眼中带着揶揄的笑,继续道:“我真怕你二人在房中打起来。”

    顾江蓠少见地陷入沉默,似乎她与那人的每一次相处,除去醉酒那次,都更像是交锋。他们确实不算是寻常夫妻。

    白锦月幼时就被卖到青楼,所见之人形形色色,只一眼便看出二人背道而驰。

    可她也不戳破,扔给顾江蓠一个小瓷瓶,道:“找人新配的药。”

    “你这痛症愈发凶猛,寻常药物已然压制不住,原先配方竟连三月都未撑足。这新药药性凶,你也不可多服,别真走到无药可用的地步。”

    顾江蓠不甚在意,将瓷瓶收好,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我虽消息灵通,但也不是无所不能。圣手行踪飘渺不定,人是不可能寻到,但我托人问了你所描述的症状。”

    白锦月停顿片刻,接着道:“你先告诉我,你问这蛊到底有何用处?”

    “看看这蛊到底有多烈,能不能让顾方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顾江蓠半真半假道。

    “这点小事需要大费周章找圣手?”白锦月最明白她嘴边惯常没有真话。

    顾江蓠面上笑意淡淡,知晓她聪慧:“那蛊到底如何?”

    “摄人魄,控人梦,中蛊人日渐憔悴,”白锦月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继续道:“若无母蛊压制,时日久则精神错乱,终其一生活于噩梦之中,又或不堪梦魇,自行了断。”

    顾江蓠没有接话,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此蛊之烈,绝非寻常人轻易可得。”

    “怎样才能知道这蛊来自于何处?”顾江蓠抬头问。

    “世间蛊物千万,各有不同,每个人炼的同一种蛊又有所差异。仅凭这些描述,纵是圣手也很难判断来处。”白锦月犹豫片刻,还是接着道:“蛊不同,毒发症状也不同,或许届时方可显出蛛丝马迹。”

    顾江蓠心下犹疑不定。

    “江蓠,你曾同我言,”白锦月眉目微皱,仿佛洞穿她心中想法,道:“自在无忧是活着,深陷囚笼也是活着,人只有活着才能恨,才能爱。”

    “你大可安心做你的纨绔,何必蚍蜉撼树。”

    顾江蓠笑笑,淡声道:“我愈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城南铺子备好了吗?”

    白锦月不满道:“你不过是多年前救了我一次,这几年使唤我倒是顺手,这人情我是还不完了?”

    “不白干,届时盈利分你一半。”顾江蓠笑道。

    “怎么,王府穷得揭不开锅了?”白锦月刻薄道。

    “唉。”顾江蓠面上忧愁,叹气道:“你知我与夫君不和……”

    白锦月知她又要信口胡说,嗤笑道:“行吧,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她亦不多问为何突然要掺和进东洋货品一线,只因她明白,此人面上看着行事荒诞不经,可在一些事却是不疯魔、不成活。

    “我何曾有退路?”顾江蓠从后门走出万花楼,心中自嘲。

    没走几步,棍棒击打□□的闷响从拐角处传来,夹杂着几声男人粗声粗气的污言秽语。

    顾江蓠不欲多管闲事,转身就要走,突然,一声嘶哑模糊的痛哼夹杂在叫骂声中传入耳中。

    她顿在原地,停了许久,直到闷哼渐弱,方回头走向那处。

    “行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一道清冷女声在背后忽然响起。两个满面横肉的壮汉转过身,讶异地看向那多管闲事的女人。

    顾江蓠不曾遮面,仙姿玉色曝于人前,竟教几人看直了眼。

    “贱命一条,死了又有何惜?”一个男人不屑道,目光猥琐地扫过她全身。

    “你说的对,贱命死了又有何惜?”顾江蓠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言罢讯速抬臂,两支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出。

    那两人反应不及,接连毙命。

    “浪费我两支箭。”顾江蓠嘟囔着走向那始终趴在地上不动的少年,朝其后背踹了一脚:“还活着吗?”

    少年衣衫褴褛,不知是从哪爬出来的叫花子,手臂抽搐两下,又缓了许久,才撑肘艰难坐起。

    “下次别来这了。万花楼人杂,保不齐哪天你就丢了小命。”顾江蓠在他侧旁蹲下,从怀里掏出袋糖蒸酥酪放在他膝上,起身欲走。

    一只手忽然攥住她的衣摆不放,她低头看去,少年死寂无神的双眸在看见酥酪的刹那瞬间亮起来,仰起头看向顾江蓠,双手不断挥舞,像是在比划什么。

    “原是个小哑巴……”顾江蓠没有拉开他的手,安静地看着他:“喜欢酥酪?下次若再遇,便给你买。”

    小哑巴手挥动得更急了,指指酥酪,又指指万花楼的方向,眼中泛起泪花,像是一只走失的狗崽子。

    顾江蓠从哑巴急切的动作中了悟,面上笑意消失,从他手底拽出裙摆,冷漠道:“凭你能救得了谁?回去吧。”

    小哑巴呆呆看着顾江蓠远去的背影,又望向层层瓦房间万花楼露出的一角屋檐,眼含不甘。踟蹰片刻,他还是抱起怀里的糖蒸酥酪,起身跑进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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