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宴厅外是石英石铺成的回廊,与宴会上的喧嚣不同,这里静谧又昏暗。

    回廊出早没了人影,唯一的动静是一旁花丛中的昆虫鸣叫声。

    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蒙凯帕拉扶住石柱,另一只手抵在额前。

    什么王子,什么婚约,全都让他作呕。

    哈特舍普苏特或许是个好女王,她确实擅长内政让埃及得以休养生息。

    可她绝不是一个好后母。

    他的一切,出生、地位、能力甚至婚姻都在女王的算计中。

    榨干他的一切价值,攫取他的一切利益,女王致力于将他打造成一个精妙的棋子。

    蒙凯帕拉伸手揉开紧锁的眉头。

    今晚宴会的一幕幕早就不新鲜了,暗自的打量,隐晦的奚落。

    装也装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夹缝中生存。

    可当想到自己幼时被摁着和内芙鲁拉定婚约,就有一股从内心深处反上来的恶心。

    这种可笑的生活到底还有多久?

    蒙凯帕拉垂眸望见自己空荡荡的双手,眼里闪过凌厉的杀意。

    绝不会太久……

    他撑着石柱立起身子,并未按照刚刚要休息的托词回房,而是朝侧殿走去。

    ——

    另一侧,在蒙凯帕拉离开后不久,女王和内芙鲁拉也起身离去。

    母女二人回到女王的寝殿,哈特舍普苏特坐在贴有金箔的狮足高登上,内芙鲁拉并没有依规盘坐在软垫,而是站立着直接开口。

    “母亲!分明是那个人胡乱开口,为什么要拦着我治他的罪!”愤怒冲上头脑,使她的语气又急又冲。

    那个中年男人刚说完时,她就想拍案而起了,她可不是什么好惹性子,更不是那种会隐忍怒气而不发的人。

    母亲当时瞪了她一眼,提前制止了她,所以她才只是黑着脸沉默。

    哈特舍普苏特摘下假胡须和象鼻帽,捏了捏鼻梁,疲惫地开口:“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处置一个河渠官?”

    “这些人哪个背后不站着大家族?我都不敢随意处罚官员,你到底哪儿来那么大脾气?!”

    内芙鲁拉心有不忿,带着逞气的意味说:“可是母亲!他都敢当着我的面说了!他把我们的丑事当着所有人的面讲出来!”

    “丑事?他有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和蒙凯帕拉的婚姻我确实没有正面否认过。”

    这事不提也罢,提了内芙鲁拉公主就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在气愤时又有些委屈。

    “母亲……我知道一开始您要揽权,需要婚约。”

    她只好将语气放软,不好再提母亲的夺权,而且若是继续发脾气,估计更会惹母亲不快。

    她如今最大的倚仗就是母亲对她的宠爱。

    于是她稍微平复了心里的暴躁:“如今早就不一样了,母亲您已经是上下埃及的王,十几年都过去了哪里还需要再借他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否认我和那个杂种的婚约。”

    “你想的太简单了……”女王按了按眉心,身心俱疲,叹了口气说:“先王是个缜密的,我和你父亲都不是你这种傲慢脾气,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长成这样。”

    哈特舍普苏特女王不止一次忧心,她的女儿她再了解不过,易怒、焦躁,傲慢。

    女儿的性格做掌权者其实不合适。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不为她铺路为谁铺路?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的兄长如今仍然是王位继承人。”

    “……是。”内芙鲁拉知道母亲这语气大概又是要教育她了。“您说过,埃及需要有继承人的存在稳定局面。”

    但蒙凯帕拉只需要用来充一下场面不就行了吗?

    她抢先一步开口,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他现在是王位继承人又怎么样?有几个继承人能够平安当上法老?再说……难道只有他能当继承人?”

    内芙鲁拉也不再遮掩自己真实的想法,眼睛里涌动着对权利的渴望。

    她生长在女王的羽翼下,从小看着母亲处理各种军务政要,见过母亲的大权在握,又怎么甘心只当一个公主?

    母亲都能成功的事……凭什么她就不能?

    蒙凯帕拉又多有才能吗?

    整个底比斯谁不知道王子就是个平庸到无用的指挥官。

    不过是生对了好时机,继承人的位置才轮到他罢了。

    明明自己也不差,颇受宠爱还当上了“神之妻”,但就因为对方的继承人身份比她高一些,在像如今山谷节这样隆重的节日里,她仍然要让位蒙凯帕拉。

    凭什么?

    这不公平。

    这本该是属于她的荣耀和地位。

    内芙鲁拉攥紧拳头,浓浓的不甘心涌上心头。

    “而且母亲,你真的就甘心日后将王位传给这个杂种吗?”

    她越说越激动:“只有我们才拥有十八王朝最纯净的血脉!”

    “住嘴!”哈特舍普苏特高声呵斥:“你在乱说什么?!”

    纯净的血脉……

    在这个逝者寻求复生的节日里,这话要是被先王和父亲听到了……

    哈特舍普苏特闭上眼,被气得头脑发昏,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内芙鲁拉也知道这话将父亲和祖父一同骂了进去,她小跑过去趴在女王的膝盖上,仰望着哈特舍普苏特,企图用示弱的撒娇姿态平复母亲的愤怒。

    “……女儿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母亲心里未尝没有这么想过。

    要说起这一切的渊源,还得往上数到祖父那一辈。

    祖父图特摩斯一世一开始只是个军队首领,奈何当时的法老阿蒙霍特普一世只生有女儿,祖父便娶了当时还是公主的雅赫摩斯才得以继承王位。

    她的父亲图特摩斯二世,是祖父图特摩斯一世和一个妃嫔生下的孩子。

    而母亲哈特舍普苏特则是图特摩斯一世和王后雅赫摩斯所生的长女,母亲从出生起就由祖父亲自教导,备受荣宠。

    可即使母亲生来尊贵,在当时也无缘王位。

    王后雅赫摩斯并未生有王子,于是在继承人的确定上,父母一拍即合,父亲通过娶了自己尊贵的亲姐妹获得了王位。

    是以刚刚导师才在宴会上讥讽蒙凯帕拉,幸亏有婚约才能当那几年的法老。

    因为母亲和她身上流着阿蒙霍特普一世的血,这一脉从十七王朝开始就一直是埃及的国王。

    她和母亲才是最正统的存在。

    “母亲,若王位真是传给了蒙凯帕拉,外祖父的血脉就被无声无息地排出王室了。”

    哈特舍普苏特女王见女儿靠在她膝上,轻抚她的脸颊,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女儿,永远无法真的生气。

    这些弯弯绕绕她又何尝不明白呢?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说是她们流着最正统的血,可那已经是上两辈人的事情了。

    阿蒙霍特普一世包括其兄弟都子嗣稀少,如今那些子嗣所维持的家族力量式微,就算有几个有能耐的,这些年过去,他们的血脉联系早就不紧密了。

    若是早二十年,这份血脉带来的效益还能大点,但是如今谁还会真的认呢?

    那些像狐狸一样狡猾的高官会认吗?得了吧,他们只会认利益。

    况且这事还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讲,毕竟强调阿蒙霍普特血脉的正统性,就会压制图特摩斯一脉的正统性。

    哈特舍普苏特感到头疼,她当然不介意自己的女儿有野心,但也要有配得上野心的心机和能力。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她的这个女儿无非是想走上她这条路。

    “所以我才告诉你,先不要直接否认与蒙凯帕拉的婚约,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你大可以像我一样,先当上王后再伺机坐上法老王座。”女王试图安抚趴在她膝上的内芙鲁拉:“我嫁给了自己的亲兄弟,你也可以。”

    内芙鲁拉垂下眼帘,她知道母亲这是在为她打算。

    母亲生来是国王的女儿,出嫁是国王的妻子,如今自己是国王。

    这条路走的已经算是顺遂,可她一想到若是自己像母亲一样重复这条道路,就必须要嫁给蒙凯帕拉。

    不……绝对不行……

    让一个令她生厌的人在眼前晃,这难道不是一种折磨吗?

    她就是讨厌蒙凯帕拉,讨厌到恨不得他去死。

    为什么他会更年长?为什么他一生下来就是王子?就因为父亲没有其他子嗣,即使他被迫退位,如今母亲还必须留着他做继承人。

    内芙鲁拉想,她或许是嫉妒蒙凯帕拉的。

    不过没关系,嫉妒又怎样?

    既然嫉妒……那就直接抢过来吧。

    内芙鲁拉靠着女王的腿,安分地接受女王给她梳理头发。

    哈特舍普苏特以为这个孩子终于想通了。

    毕竟什么婚约不婚约的,不过是必要的手段,踩着对方上位再解决掉就是。

    女儿的性格太过急躁,就算她如今是法老,要直接扶持一个公主上位也有太多的风险,只需迂回一点,达到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她并没有看到,内芙鲁拉靠着她腿时的冷漠神情。

    她总会靠自己上位的,让蒙凯帕拉给他垫脚?

    那个杂种哪里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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