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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委屈 家庭会议

    许是“做贼心虚”,秦令雪愣是没有察觉到陆昭昭压根没有睡着,于是被当场抓个正着,不由愣了一下。

    “原来你还没睡……”

    他说,有一点因心虚而产生的讷讷:“我来给你庆生……”

    “庆生?”

    从听到那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陆昭昭就知道来人是谁。可在起初的一点点踏实和欢喜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愤怒和委屈:“我生日都过了,你还庆什么生!”

    “……”

    秦令雪自知理亏,只能低声说:“……还没到子时呢。”

    还没到子时,今天还没过,所以生日也还没完全过去?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陆昭昭反而更生气,跳下床就把他往外推:

    “不要你!你都不在乎我的生日,我也不要你来!”

    她用力地把他往房间外推去,一点也没留力气。可她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对秦令雪来说也不算什么,他动也没动,只是理亏地解释:

    “我、我也没想到蒋燧光搞这么慢,我紧赶慢赶的也……”

    检修个飞舟,怎就这么慢?他心里也急,但又实在想给陆昭昭这个生日礼物,偏生为了符合要求,他也不敢轻易离开,只得在现场看着……紧赶慢赶才终于在子时前回来。原本见她休息了,想着看一看她,明天再给她一个惊喜,谁承想……

    他只能努力辩解:“昭昭你听我解释……昭昭?”

    最后的语气带上了些惊慌失措,盖因他一低头,瞧见了小姑娘睫毛上晶亮的泪光。在夜色里虽很不显眼,奈何大修士的视力极佳。于是他一下就慌了手脚,抬手想碰一碰她的眼睫。

    “你别哭……我……”

    “我没哭!”

    小姑娘硬邦邦地大声说,抬手抹一下自己的眼眶:“我才不要为了一个不要我的人哭!”

    “不是,这……怎么就不要你??”

    秦令雪心里一慌,赶忙要为她拭去眼泪。可少女一点也不领情,拼命把他的手推开,大声说:

    “你就是不要我!你都不在乎我,不听我的话,不给我过生日,不在乎我的想法……你就是不要我!你不要我了,也不爱我了!”

    “我——”

    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以秦令雪的脾气,但凡换个人这么空口白牙地指责他,早给他打得坟上长草三尺高;可换成他的小徒弟来,他不仅一点儿不恼,还慌得厉害,也委屈得厉害:“我、我哪有不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不爱你?我若是不爱你——”

    他若是不爱她,不在乎她,又怎么会因方之茂而生气,怎么会这样尽心尽力地为她寻觅飞舟呢?他分明已爱极了她,深入骨血,哪里就不爱她了呢?

    他心里头真是委屈,可这莫大的委屈,又很快被更大的心疼给盖过去。小姑娘不要他给擦眼泪,只自己闷着头拿手背一下一下抹眼睛,秦令雪见她这样就难过得要命,也自责得要命,只得递去一块手帕。

    “你别哭了……”他说。她一哭,他的心就要碎,碎成比刀还锋利的一片一片,经由血液将他凌迟:“你——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来这么晚,又惹你生气……”

    “……怎么都行,”他说:“只别再哭了……别再哭了。”

    好好的过个生日,他却把她给惹哭了。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摧人心肝的事,秦令雪甚至觉得这比当初断剑还要来得折磨,难受得胸口一阵憋闷,只得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一拳。

    一拳不够,还要再打一拳,恨不得叫她的眼泪都变成拳头落在他身上,也比现在好一千万倍。可还没打几下,女孩子反而收回手,揉一揉眼睛,背过身去不看他。

    “本就是你的错。”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的:“你现在知道错啦?那你跟我说,你都错哪儿了?”

    “我,我错在——”

    秦令雪耷拉着脑袋:“不该这么晚回来,没参加你的生日宴……可你听我说,我是有理由的,我去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而且我还给你传了讯——”

    陆昭昭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又回身猛推他一把:“你走!不要你!”

    “??”

    秦令雪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话,可走是不可能走的,只好卑微地低下头:“我……我又错了?”

    让秦令雪认错,可真是天下第一难事。他从来都固执己见,是从不认为自己会错的,哪怕世界错了,他秦令雪也不会错!可在小徒弟面前,哪怕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但徒弟是更不会错的!在徒弟错了和他错了之间,秦令雪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但他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儿错了,想认错也没法子,只能讷讷:“我不知道……师父太笨了,昭昭跟我说,我到底哪儿又错了,师父今后一定改!”

    叫严彤斗听见这话,肯定觉得天上下红雨——混世魔王也有低头的时候?可秦令雪是真的心慌,陆昭昭什么时候这样大哭过嚷嚷着“不要你”呢?就算她及笄,嚷着要自己出去游历、跟他吵架的时候,也只是生气,没有这样大哭的。

    可她现在哭得这么这么伤心,他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别说认错,跪流连也使得。大抵是态度放得实在太低,又或者哭了一通理智回笼、意识到秦令雪本就这个狗直男德行,陆昭昭勉强冷静了一些,不再要把他推走了。

    “你都不懂。”她说:“你怎么不懂……我不想要什么礼物,我只想要你。”

    她不想要什么礼物,什么筹备,什么乱七八糟的旁的事物……她只想要秦令雪,她想要他来,想要他陪着她,想要有他在的生日宴。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从白天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从准备等到开宴,从开宴等到结束……你都不来,你都不来!”

    她一直在等他,从白天等到黑夜。除了最最生气的那段时间,她是真不想见到他,可缓过来之后,她就一直在等秦令雪。

    等他来找她,等他来哄哄她。也许是有些恃宠而骄,可秦令雪一直一直宠着她,陆昭昭也就有这样的自信:他一定会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他怎么会不来呢?

    可是,等啊,等啊,他都没来。开宴之前,她推迟了半个小时,他没来;开宴之后,每过五分钟,她都要抬头看一眼小路,他没来。

    宴会中途,大家行酒令、玩游戏,她心不在焉输了好多次,他没来;宴会结束,她回到房间休息,他没来……

    她一次次期待,一次次落空。因而才会如此生气、如此委屈!“我只有一次十六岁生日,可这个生日没有你!准备礼物有什么用,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

    不要什么礼物,只要秦令雪啊!

    “……”

    女孩子发泄般的大喊后,房间里是一片寂静。陆昭昭低下头,用手背再用力擦一擦眼,还没擦两下,便被猛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错了。”

    低沉的声音,带着与之前不同的、真诚的悔过,秦令雪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后悔至极:

    “……我来了。”

    他来了,虽然来得太晚。他错了,这次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纵然想要为她准备礼物是一片好心,可他辜负了她的期待,也搞错了真正重要的事物。

    陆昭昭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礼物。

    “……”

    陆昭昭靠在他怀里,听到那句“我来了”,眼眶又热起来。她不说话,也不推开他,也不拥抱他,只很努力很努力才把哭泣的冲动给压下去——

    她不想哭,也不喜欢哭。陆昭昭喜欢笑,从来不是小哭包。

    所以她努力了半天,没有再掉眼泪,只是哽咽着骂他:

    “你坏。”

    “嗯。我坏。”

    “你是坏东西!你是——你是坏饼干!!”

    这“叱骂”真是可爱到有点好笑了,秦令雪一瞬间有被她给可爱到,更深地拥抱她。

    “嗯,我是坏饼干。”

    他拍拍小姑娘的脊背,帮刚大哭过一场的她顺顺气:“所以,别因为【坏饼干】伤心。”

    陆昭昭又觉得眼眶热热的,吸了好几下鼻子,埋头把眼泪鼻涕全都乱七八糟地蹭在他衣襟上,以示报复。

    “讨厌你。”她说。

    “这个……不行。”

    秦令雪纠结了一下。虽然知道她是气话,但心脏还是一缩。他把下巴搁在她头侧:“不能讨厌我。别的怎么都行。”

    “……哼。”

    陆昭昭本也是气话,可就算再生气,她心底还是软,怕秦令雪真伤心,也就不说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冷静了一会儿,才彻底平稳下情绪。

    “几点啦?”她问。

    “嗯……子时二刻?”

    子时二刻,也就差不多是晚上11点30分。陆昭昭轻轻把他推开,一张小脸儿上还残留着泪痕,就板着面孔,伸出一只手。

    “我的礼物呢?”

    ————

    哭归哭,气归气,秦令雪都为了那件“礼物”耽搁了她的生日宴,那陆昭昭肯定要看看,这“礼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于是,深更半夜,赶在9月28日彻底过去之前,秦令雪带她看了她的“礼物”。

    “看——”

    秦令雪带着陆昭昭,几个咫尺天涯去了开阔处,挥手将“礼物”放出:“这就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

    陆昭昭仰头看。她必须得仰头,因为这实在是挺大一艘飞舟,虽然比不上公共飞舟的最大型号,却也比她之前的飞舟大好几圈。站在地面上自然无法纵览飞舟,秦令雪就环着她的腰,把她带到飞舟之上。

    这是一艘带有风帆的福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刀,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船体宽大结实、高大如楼。其上建有官厅、穿堂、库司,上层有书房,下层有餐室,雕梁画栋,象鼻挑檐,只在船上穿梭,竟与在平地房屋中好似无异。

    “此船长十余丈,阔二丈五尺,虽不算大型飞舟,载客百人也绰绰有余。”

    秦令雪道:“便是最宽松的安排,也可载客数十人。即便如此,却仍能被一人掌控、催动,只是想激发更多功能,还需更多人一同掌舵,且最高速度也比你之前那只稍慢一些。”

    正常的大型船只绝非一人能够掌控,还需配备水手等各职位人数不一。修仙界的飞舟方便一些,小型飞舟一人可轻易操控,只是尺寸容量上去,操作起来也复杂一些。

    这艘飞舟算是正好卡在一个点,平常使用一人掌舵足以,需要性能拉满时便可加人、或换修为更高的修士掌控。至于基础的阵法配置等,自然也是一应俱全,更加符合陆昭昭需要的,则今后慢慢添加。

    “厨房餐厅俱备,只家具用品还要添置。”秦令雪领着徒弟在上头转一圈,来到甲板上:“空间也很充裕,你想开聚会也都随你。”

    这么大的飞舟,就算陆昭昭的小伙伴再翻个倍,也都能装下了。但最让他得意的倒不是容量之类,而是——

    “过来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他站在飞舟最前向她招手,陆昭昭就走过去。抬眼看见那漂亮的船首像——如狸,有鬣,正是木雕的腓腓。

    “我雕刻了足足一下午。”秦令雪说,抚摸了一下腓腓的尾巴:“用了一整块天禧木,刻意做得大了一些,这样它的脊背就会很宽阔。”

    他看向少女,眼神柔和下来:“……我记得,你小时候,曾非常羡慕我能躺在船首像上。”

    陆昭昭还小的时候,第一次坐飞舟去修仙界,秦令雪就躺在船首像上晒太阳。可把小小的她给眼馋坏了,嚷嚷着自己以后的飞舟也要装一个能躺的船首像。

    然而后来她虽然有了飞舟,却不算很大,放那么大一个船首像在上头多少违和,最终还是没做。但如今,更大的飞舟有了,能躺的船首像也有了。

    她想要的,秦令雪都会给她弄来。

    “你看,喜欢不喜欢?”

    他问:“这算是你想要的【大飞舟】吗?”

    “……”

    陆昭昭看他。少年桀骜的眉眼在月色里也变得温柔乖顺。他垂眸看她,眼神那么认真,又含一点期待与忐忑,而她像手持天则的达埃娜女神,即将宣判他的灵魂是要去往地狱,还是升入天国。

    她看着他,过了两秒,偏转了目光,去看那只悬在船首的腓腓。

    “……我很喜欢。”

    她说:“我很喜欢。”

    这份礼物,她很喜欢。毕竟,即使是陆昭昭也完全没有想到,只一天的功夫,秦令雪就能找到这样合适的飞舟给她。

    搞到一艘合意的大飞舟并不容易,她心里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万万想不到有人为此竭心尽力,只为将这个惊喜在她生日这一天呈上。这份心意与宠溺,很难不让人怀疑,就算她说想要天上的月亮,秦令雪也会用尽手段,将那月轮为她取来。

    何等的偏爱。

    可她心里感动,却又盛了更多复杂的东西。这其中有愧疚——他为她如此考虑,她之前却还是打骂他一顿;也有一点疲惫——这份礼物是很好,他对她的爱是很好,可是……

    她说:“师父,我们谈谈吧。”

    凌晨一点,观测到整个宇宙闪烁的是王淼;凌晨一点,在飞舟上吹风谈心的,是秦令雪和陆昭昭。

    秦令雪的确如他所说,把这只腓腓的脊背雕刻得平坦宽阔。陆昭昭和他并肩坐在上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夏末秋初,夜风些许寒凉。秦令雪找出件披风,温柔地披在少女身上,又握住她微凉的手,拢在温热的掌心。

    “想谈什么?”他说:“师父听着呢。”

    陆昭昭一开始没吭声。她在理顺思路。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家庭会议”,她正在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也因此,“开场白”变得十分重要。

    它会奠定这场会议的“基调”,是重中之重。而能让秦令雪冷静下来愿意好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必须牢牢把握。

    陆昭昭只想一想,心中就有了好几个腹稿。但她又想一想,最终出口的却是:

    “首先……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首先,她想跟他说,对不起。

    “啊?”

    作为被道歉的本人,秦令雪反而摸不着脑袋:“怎么……哪里对不起?”

    他这个当事人还没知觉呢!陆昭昭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却还是很诚恳地认错:“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筹备生日礼物那么辛苦,我却一见面就骂你、推你,还怀疑你不爱我……这是我的错,我认错。”

    人非完人,陆昭昭也不是圣人,当然会犯错。但她有一点好,就是知错就改,绝不死鸭子嘴硬,而是真的要反省自己。

    “明明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却这样,真不应该,所以,对不起。”

    她低下头,认认真真地认错。秦令雪在一瞬间的怔然后,反而感觉好笑起来:“这算什么……说来本也是我做得不对。”

    他也检讨:“我只想着要给你弄大飞舟,却忘了你更想要我的陪伴。属实是本末倒置,别说你骂我几句,就是再打一百拳、一万拳,那也是我活该。”

    他的认错也很认真。毕竟小徒弟哭着说“我不要礼物,只想要你”,杀伤力实在太大,让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实在是舍本逐末。

    他为她寻找礼物,本是为了让她开心,可要是为了礼物让她难过,这不是寻枝摘叶吗?

    活该他被打、被骂!

    “所以,你要是为这个认错,实在很不值当。”秦令雪说:“反倒我该向你认错——师父跟你保证,今后再不做这么偏废的事,一定先陪着你,再去考虑其他。”

    他跟她拉钩钩,陆昭昭抿着嘴唇跟他勾一勾小指。这就算是约定了,今后他再不会因细枝末节的事物而忽视陆昭昭;当然,陆昭昭也在心里决定,再不要口不择言,不明情况就指责秦令雪。

    这个问题就此揭过,彼此都认错,也彼此都原谅对方。气氛于是更加融洽,连吹拂而过的一缕风,也显得格外温柔。

    “然后,还有一件事。”陆昭昭说:“这件事也很重要很重要……就是今天上午的事。”

    “哈?”

    秦令雪愣是一时间没想起来。毕竟虽然陆昭昭当时超生气地踹他一脚,还哭得稀里哗啦,可她哭的时候都到竹峰了,秦令雪一点不知道,完全错估了徒弟的愤怒程度:“上午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昭昭:“……”

    她轻轻踢他一脚:“你告家长让蒋师兄禁足茂茂!你是不是忘了!”

    “啊……”

    秦令雪这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但这事在他心里优先级真算不上高,一时没想起也正常:“哦,你因为这事儿跟我怄气来着……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陆昭昭:“。。。”

    她气得牙痒痒,用力瞪他一眼:“有什么问题?怎么没问题!我还在生气,还在难过呢!”

    “哈?”

    秦令雪搞不懂:“怎么还气啊……那要不你再打我几下,踢我几脚?”

    陆昭昭:“…………………………”

    这人真是——

    眼看少年一脸的不以为意,她气得真又踢他一脚:“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你错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挺聪明呢?!”

    前脚答应她不对方之茂出手,后脚就告家长,为了不让她有插手的机会,还直接带她进秘境——这人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很聪明,机关算尽,既没有违背对她的“约定”,又惩罚了方之茂,一举两得?

    “哈?”

    陆昭昭是真没猜错,秦令雪在这一点上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还挺得意的呢!毕竟——答应了徒弟是一回事,要惩戒方之茂就是另一回事,他觉得自己做得简直棒棒哒!可看徒弟的眼神,显然不那么认为……但这件事,他就没那么好低头了。

    “你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做。”他说:“他敢冒犯你,就必须付出代价。眼见他对你那样……昭昭,你不能只想他,你也想想我,你想想——如果你是我,你能忍住什么都不对他做吗?”

    不可能的。外头的猪都来啃自家的白菜了,秦令雪没当场一巴掌拍死他都算脾气太好。所以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很是委屈:

    “你只想到他是你的朋友,怎不想想我是你的师父呢?”

    “我想了的!”

    陆昭昭却说。她素来最擅长换位思考,并非不能够理解秦令雪——相反,她太能理解了!从前玩养成游戏,有臭小子要把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拐跑,她心里头也很想揍他个满脸花。

    她都如此,秦令雪的独占欲远超常人,他会为此暴怒,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所以陆昭昭生气的,并不是他对方之茂间接出手这件事情,而是——

    “你是不是以为,上午我跟你闹别扭、生气,是因为你让茂茂被关禁闭、受罚?”

    秦令雪没吭声,但脸上写着“难道不是这样吗”。陆昭昭就被他气得没脾气了:“你真是,你——哎。”

    这人真够不通人心,她只好掰开、揉碎了与他讲:“我气的不是这个……好吧,一开始有点,但最根本的原因不是这个。最根本的原因是——你明明答应了我,却出尔反尔。”

    眼见秦令雪想说话,她摇摇头,用指尖点住他的唇:“你想说不算出尔反尔,你只答应不打他,没答应不告家长?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你我都知道,我让你与我约定不伤他是想做什么,而你到底有没有违背我的意愿。”

    答案是——有。如果非要抠字眼,那这问题就没得说了;可约定这种东西是不能够抠字眼的,约定之所以是约定,是因为双方对彼此付出了“信任”。

    “我信任着你。”陆昭昭说:“我相信着你。我相信,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会阴奉阳违。我也知道,这事对你不公平,你讨厌茂茂我理解,你爱我的心,我也理解。”

    她知道这事委屈了秦令雪,所以她也做出了弥补:冰缘秘境之行,为了陪伴秦令雪,连蛋黄酥她都没带;她也已经打定主意,今后也要给足秦令雪关爱,绝不让他感到会失去她的不安。

    但秦令雪辜负了这种信任。

    “你可以不答应我,对茂茂出手,那样我也许会跟你生气,可我能理解你,气个一段时间,也就没什么了。”

    她说:“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答应我之后去耍小机灵。你以为这是聪明,是一举两得?不,这是在伤我的心。”

    是在破坏她对于他的信任。经过这样一件事,今后的陆昭昭每次再想和他约定什么事,都会想起今天。

    【上一次他阴奉阳违,这一次会不会也是?】

    看似的“聪明”,其实是在二人的情谊中凿开的裂痕。

    “你说,”她说:“这次你这样做了,今后还要我如何相信你呢?”

    “……”

    秦令雪只是沉默。

    实话说,在此之前,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毛病,还打算变本加厉,回头给蒋燧光上上强度。又或者换个情形,但凡陆昭昭之前没有大哭一场,他也听不进去这些话,还是会固执己见。

    但没有如果。事实是他现在坐在这里,难得的冷静,也能够耐心地去倾听徒弟的想法,并反思自己。也是因此,他的的确确把她的话听了进去,也的的确确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叶障目。

    ——为了惩罚方之茂,破坏陆昭昭对他的信任,这实在是再蠢不过的一件事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你说得不对……一来,我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二来,我也不可能不答应你。”

    陆昭昭为了让他答应不伤害方之茂,撒娇十八式都使出来了,他哪有不答应的余地?所以所谓的“可以不答应”是个伪命题,根本没有那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觉得问题的根源在于,”陆昭昭说:“你好像根本没法接受我有道侣。”

    秦令雪沉默了。

    “你要知道,我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朋友,未来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陆昭昭说:“不一定有——但可能会有道侣的。那我道侣就是会拥抱我、亲吻我,到时你怎么办呢?还是打他一顿,关他禁闭吗?”

    秦令雪还是沉默。因这实在是一个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一个他思考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于是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说:

    “你何必非要找道侣?”

    “不是非要找。可要是缘分到了,难道我非要躲开吗?”

    陆昭昭说:“我要说,红线啊,你滚开吧!我师父就是个铁单身狗,我也要当小单身狗,单身一辈子——”

    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又忽然落下来:“你知道,缘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不是一定要找道侣,可也不是一定要不找。顺其自然罢了,可秦令雪眼看着,是想让她也变成铁铁小单身狗。

    这怎么能行呢?不谈恋爱,和不能谈恋爱,这是两码事呀!

    “我记得我跟你约定过的。”陆昭昭说:“我就算找了道侣,你还是我师父,我还是最喜欢、最喜欢你。我没有违背约定,也不会违背约定,你从前也没说不叫我找道侣,怎么现在就不愿意了呢?”

    秦令雪又不说话。是的,他之前的确跟陆昭昭说过这件事,那时的他还没有对陆昭昭可能会有道侣这件事百分百地排斥——毕竟那时的他,也没有亲眼见过臭小子要轻薄他徒弟,没有被醋海淹没、无法呼吸。

    他没感受过,就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排斥。不像现在,只要想想有个男人会拥抱陆昭昭、亲吻陆昭昭,和她双栖双飞、夫唱妇随……他就恨得几乎有毁灭一切的欲望,恨不得将还未出现的那人粉身碎骨、丢进魔域冥河的最深处,在重水里被冤魂倾轧一千万次,也难解心头之恨。

    他想,是的,他现在的确无法接受,陆昭昭会有个道侣了。

    “所以这件事,我是一定要跟你说个明白的。”

    陆昭昭说。这件事必须说明白,否则她今后真的不可能谈恋爱,或者要为此和秦令雪再吵上一次、十次、百次。直到双方都心力交瘁,两败俱伤为止。

    因她是个倔强的人,秦令雪也是。在原则问题上,他们两人都不会低头。

    “你要学会接受。”

    陆昭昭扭头,看着秦令雪。少年的面容比她成熟一些,身量也高一些,实际年龄当然也大得离谱,是一千多岁的“老爷爷”。可在她眼里,他真很像个小孩子,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小孩子的脾气。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他当然是唯我独尊、天下最大,什么事都要顺着他的心意来。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他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人,那就一定是他的,谁也不要想抢走,她自己也不可以。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接受现实”,没有“妥协”。

    “可你要学会接受。”她说。小孩子也会长大。纵然赤诚的心性是秦令雪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原因之一,大家也愿意去纵容他的一切行为,甚至在他前半生里,除了天魔之战,也的确一直顺风顺水。

    可他要学会接受,接受他的徒弟——陆昭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哭、会笑,会有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他要接受——他们之间有无与伦比的羁绊,可他不能以此掌控她的人生。

    “就像我第一次上擂台,你愿意放我去飞。”

    陆昭昭说:“我是一只小鸟,就不该被关在笼子里,只为你歌唱。你心里知道,该让我去翱翔,可你其实一直捏着我的翅膀,从未让我飞出手心。”

    不止是恋爱,还有游历。他说放她去飞,却其实一直未曾放手。

    “雄鹰为了让雏鹰学飞,会把它们推下悬崖。”

    陆昭昭说着,抬起手,摸一摸少年的头发,好像一个年长的母亲,抚摸着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你想让我飞起来,就不能把我关在笼子里。”

    “你想让我飞起来——”她说:“就要接受,我可能会落在你并不喜欢的枝头,但那依然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爱你。”她说:“可我有自己的人生。”

    她看着秦令雪,秦令雪也看着她。从未有一刻,秦令雪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她长大了。

    对一千七百岁的他来说,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正如他跟严彤斗说过的话,在他眼里,她好像还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那个一点点大的,眼睛亮亮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见面就嚷嚷着“肚子饿”的小姑娘。

    那个他一伸手就能提溜起来,一揪头发辫儿就要瞪他的小家伙。哪怕他其实很清楚她的成长——他很清楚,她已经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可当她睡得呼呼,露出娇憨的睡态、裸露的双肩与胸前皮肤,他心里也没有任何的感想,只是会像她小时候,怕她着凉,拉起被子,给她裹成毛毛虫。

    他从没有打心底里认为,她长大了。

    明明她还那么小呢。那么、那么的小。十六岁,和七岁,有什么差别呢?就是一百六十岁、一千六百岁,在他眼里,都还是小孩子的。

    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秦令雪看着她,就是觉得:啊,她的确已经长大了。陆昭昭啊,已经从那么小那么小一个小豆丁,长成楚楚动人、阳光明媚的少女了,就像他年少时一样,她要走上她自己的路,要追寻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想法和执念,要策马迎风、仗剑天涯。

    她要去飞翔了。

    可他不愿意放手。他不愿意,让这被他养大的小小鸟儿去飞上天空,再无踪影。他不愿意,她今后要和别人比翼双飞,身旁却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愿意,所以努力地握紧手指。可她却像是流沙,越是用力去握紧,越是从指缝中流失。

    流出他的生命。

    当然,陆昭昭不会抛弃他,秦令雪知道的。她保证过永远最喜欢他,他也是信的。可是怎么办呢?问题不在于她能否做到这一点,而是秦令雪变得更贪心了。

    他不只想做第一,还想做唯一。

    他不想让她去飞,只想和她一起。

    怎么办呢?

    秦令雪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陆昭昭也不说话。她在等待——等秦令雪的反应,等他把她的话听进去,等他自己思考出一个结果。她不知道,说这些对秦令雪有没有用,有多大用,但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她不是秦令雪的提线木偶,不能按他的意愿去做每一件事。

    她爱他,可她有自己的人生。

    许久,许久。久到月亮也悄悄地驰骋,久到陆昭昭又开始犯困。她才终于听见秦令雪的声音。

    “……元婴期。”

    “哎?”

    夜深人静,陆昭昭就算犯困也还不至于听不清他的话。可这没头没尾的,她不明白,只能看过去。而秦令雪表情平静,只眼神透出一些复杂。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陆昭昭也不知道,陆昭昭只听到他的声音:

    “……等你到元婴期,我就放你去飞。”

    等她到元婴期,也算在这偌大修仙界有自保之力,他才愿意放她一点自由,至少柔弱的小鸟不会轻易落进别人的陷阱里。

    “你现在还太弱,也还太小。”秦令雪说:“道侣的事……也先不想。你想去飞,想要道侣,可以,但先要到元婴期,我才能放心。”

    元婴期啊……

    陆昭昭小脸一皱,掰着手指头一算:按论坛上的修为提升速度公式,从筑基三阶修炼到元婴期,平均需要……

    “还要两百年!”

    当然,这是个平均值。资质低的人可能会更慢,资质高的人会更快,君不见秦令雪,一千年前就已经是渡劫期了,那时他也才七百岁,而从零修炼到渡劫期的平均时间,是3167年。

    人家比平均时间快四倍还多!

    “太短了吗?我也觉得。”

    秦令雪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要不渡劫期——”

    陆昭昭分分钟变脸:“就元婴期!”

    好不容易能跟秦令雪说通话,让他答应放她自由,虽然前提是先到元婴期……没关系!玩家无所畏惧!那个平均时间是给npc用的,玩家有商城金手指,没在怕的!

    陆昭昭估计,以她的情况,最慢来说,想到元婴期也只需要……

    唔,一百年?

    这是最长最长,不考虑今后还可能有奇遇的情况——就算是一百年,陆昭昭也能接受,大不了就是挂机加速加速再加速!就是有一点……

    真要拖上一百年,她可能也不必考虑别的道侣,直接跟祝芝芝结婚算了……

    她们有百年之约的嘛。

    “就元婴期,说好了!”

    陆昭昭说,生怕秦令雪反悔,又给改成渡劫——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答应我的,等我元婴期,就放我自由——唔,我们约法三章!”

    吃一堑长一智,她非要跟秦令雪掰扯清楚:“等我元婴期,你就要允许我独自出去、自由行动、自由恋爱……我和什么人交往、做什么事,你可以给我提建议,但不能强行阻拦我,更不能要求我必须做什么,必须不做什么!”

    秦令雪爽快地点了点头,但又补充:“但你也不能抛下我,我是说,不能忘记你跟我的约定,你要一直最喜欢我,最最喜欢我。”

    陆昭昭用力点头。她想要自由,又不是不要秦令雪了!自由和秦令雪,根本就不是对立面嘛!自由和秦令雪的独占欲,才是有小小的冲突,但现在秦令雪愿意退一步,当然是皆大欢喜!

    “还有——”

    秦令雪说,看着她的双眼:“你也得答应我,在元婴期之前,就别想有的没的。什么恋爱、道侣,想都别想!我答应你,再不对蒋之茂出手,无论直接还是间接,但你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无论是那谁谁,还是别的什么人。”

    “唔……”

    陆昭昭犹豫了一下下。毕竟这种事,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但对自由的渴望还是压倒了一切,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那我们拉钩!”

    她伸出手,秦令雪也是。少年人的尾指与少女的尾指勾在一起,认真地缔结了誓约: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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