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天空隐约传来阵阵雷鸣，一阵凉风吹过驱赶燥热，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泥土气息。
柳惜茗看着眼前堆积的灰色云层，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将要下雨了。
书坊掌柜还在与木匠争执，顾行之坐在一旁悠悠看戏，全然没有拍板定案的意思。
还得继续。
“王掌柜。”柳惜茗一改方才的凶神恶煞模样，慢慢走近，“可否将我之前与你交代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番。这天也马上就要变了，我们尽早解决为好，莫要让御史大人着急不是？”
掌柜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拉开些距离，眼神向顾行之瞟了一眼。
“那是自然。”
他快走几步，“扑通”一下干脆跪倒在顾行之面前，拱手相告：“半个多月前，柳家小姐突然要谈合作。我看那雕版印书迅速便动了心，答应了下来。”
“说些我不知道的。”顾行之下巴一扬，眉头紧皱着，显然没什么耐心。
“是。”掌柜低下头，不敢触怒这位大人，便继续将矛头指向身后的人，“第二日，柳惜茗便吩咐她的随身丫鬟倩因来商讨具体事宜，说是要招募木匠。小的见过那印刷过程，便也未觉得有何不妥，几天便招揽了二十余名。”
“大人明察，小的绝无虚言。”
掌柜又咔咔磕了几个响头，一旁的三个木匠也点头表示赞同。
“你有什么说的？”顾行之深邃的目光一转，停留在柳惜茗脸上。
“确实如此。不过……”她顿了顿，绕着掌柜绕了一圈，“你怎么不说我吩咐你何时去印书，何时去装订？偏就说了这无关紧要的话题？避重就轻还是你王掌柜厉害。”
“详细说！别浪费我时间。”顾行之猛地大喝一声。
将胜券在握的柳惜茗都吓得心里一颤。
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发起火来也挺吓人。
被吼一脸的王掌柜急忙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柳小姐是说过等她检查完版刻再印刷，可，可柳家不是出事了，我怕她耽误进度就，就自作主张先行印制售卖。”
王掌柜越说到最后声音越低，顾行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又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指着柳惜茗大喊：“不过整个木版制作过程我都是听柳小姐说的，现在出了问题可不能怪在我身上啊！大人明鉴！”
人群中窃窃私语不断，支持和反对他的声音都有。
顾行之思索般点点头，眼神看向一旁气愤的柳惜茗，又问道：“还有什么细节要解释？”
柳惜茗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若真如掌柜所说，我还真的成了祸害读书人的罪人。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还请顾大人查一查这书坊的账本。”
柳惜茗态度诚恳，顾行之也没有为难她。
不一会，一个玄缉卫便从店内取出了账目。
顾行之将本子递给她，想看看着女子能找出什么纰漏。
手里的账目极其厚重，柳惜茗翻阅了许久才找到有关木料购入的信息。
账本中记载确实是她要求的枣木和梨木。
如果材料对得上，或许真的是她复刻技艺出了差错，倘若对不上，就是这掌柜早已做了假账，那么一切便是早有预谋。
当即，柳惜茗抽出明灼的长剑，将那被墨汁涂染乌黑的最后一个版面一劈为二。
木板中层仍旧是洁净，她捡起来细细端详，木料纹路疏散，颜色洁白。
回身，她又试着斩开第一版的木料。切割面微微泛红，且同等尺寸下，第一版的木料更重，木纹也更加细腻。
饶是不懂木材的柳惜茗也一看断出，这两个版面用的根本不是一种木料。
“王掌柜我万万没有想到你还是做假账的一把好手。”
柳惜茗将想法告知顾行之，后者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不同。
“这前部书的用料是枣木，后部是价格较低廉的杨木。你这账本问题不小啊？”
顾行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趴在地上的人。
“方才我没有直接说破你明知书籍劣质还依旧售卖，是想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断不想你如此冥顽不灵，依旧栽赃柳大小姐。我看这书坊也不必开了！”
自知事情败露的掌柜，马上磕头求情。
他只是做了一单亏心买卖，怎么还要入狱，他不服气。
“顾大人，顾大人！我这书坊可是千辛万苦才做起来的，您就看在庞御史的面子上，放过小的一马吧。小人罪不至此啊大人。”
掌柜声泪俱下，天边正巧下起毛毛雨，泥土被雨水溅起粘湿了衣摆，显得更加凄惨。
“偷工减料确实不足以入狱，可你栽赃嫁祸、高价售卖又怎么解释？据我所知你这一本《论语》便售出五两。依照我朝律法，不公正交易达到二十两便处以三倍价格赔偿，达到百两便拉取市集杖责五十，千两更是直接处死，以儆效尤。你说你这大肆贩卖，够不够千两呢？”
“大人，大人，自是不足千两不足啊！”掌柜泪流满面，早已吓到呆滞，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自证了清白。
柳惜茗顿时呼出一口气，心里暗自感叹赔偿良工的银子总算有了保障。
看热闹的人被突然的雨滴驱散不少，只剩了几个书生。
最早鸣不平的那位此刻无地自容，错怪了柳大小姐，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这个女子可不好得罪，万一她同太尉说上几句，断了自己仕途该如何是好。
正想上前解释一番，柳惜茗仿佛知晓他的意图，提前伸手制止。
她站在细雨中，面向几人，神情淡然道：“既然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各位的赔偿自然还是要有的。待会便可去云萃斋的账房领回，虽是王掌柜偷工减料，却也有我失察之责，这笔钱我便从分利中贴补，以表歉意。”
“此外……”柳惜茗又补充道，“柳家正式与云萃斋切断合作，半月后与城东另起新店，各位可免费领取典籍一本。这一批《论语》的版刻我也会招募新的木匠去重刻，到时以五十钱的低价出售，还望各位告知亲朋赏脸。”
此话一出，人群顷刻躁动起来。
“五十钱！这可比市面上的其它书坊低了百倍！”
“如此实惠便可以供我家小儿读书了。”
“那我等静待柳小姐新店开张！”几名书生拱手作揖，心生欢喜。
柳惜茗欠身回礼。
印刷技艺经过这一遭想必已经被不少有心人知晓了，她仍需尽快升级，将新店布置妥当。
与良工约定的日子不足十天，方才看那账目，分红早已超过百两。
可那大多是劣质书籍的钱财，断不能为己所用。
只盼望木匠能够尽快刻好后半部雕版，趁早售卖。
顾行之唤来心腹，低声交代：“将察院的庞宜给我唤来。”
属下接到任务便转身离开。
雨丝渐渐密集，一顶紫红色的软轿停靠在路边。顾行之撩开帘子正打算进去，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动作忽然一顿又想到了什么。
他转身看了雨中愣神的女子，犹豫片刻后悠然出声。
“柳妹妹可愿与我一同回府？”
回过神来的柳惜茗立马摇头：“不必了顾大人，我会跟着玄缉卫回家的。”
谁知，顾行之眉梢一挑，语气颇为疑惑：“我说的是回御史府，还不到你回家的时间。”
“啊？”
纵使万般不愿，柳惜茗也不敢得罪这人，只能差明灼和宁鸢先行离开。
天色已经渐暗，除了那黑色包裹的事情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是需要顾行之格外在意的，偏要单独将她带走审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