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

    乔姿将晾得正好的风枵汤捧出来,递到观应面前,瞧她一脸惊喜,满意地说道:“尝尝看,还是不是临江的味道?”

    观应舀了一勺,清甜软糯的风枵在舌尖化开,便听乔姿又说:“国公先头的原配柳夫人,她的牌位放在许氏宗祠呢。殿下心中对娘娘还是.......心结难消,才会在临终前恳求娘娘将牌位置于西寺,永不入许氏宗祠。”

    萧令淑对太后不仅有敬畏,敬畏她在先帝崩殂后展露出的铁腕手段,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世家外戚;更有埋怨,生自赐婚后愈演愈烈的怨憎无奈,与在得知宿晚舟仍活于世间的伤愁悔恨。

    外间寒风忽起,将窗外残败的芭蕉吹得簌簌作响,窗扇“哗”地一声被吹开,乔姿一边嘀咕着要变天了,一边将窗扇栓好,院外细微的灯光摇摇晃晃,伴随着几声零碎的“乔姑姑”。乔姿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奴婢真是上了年纪,最近这些日子耳朵也开始不大行了。”

    随即又是一声猫叫似的“乔姑姑”,观应将汤碗放下,碎步缓缓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内官提溜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朝内四处张望,他手中提着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不断,他细瘦身量被藏在宽大的皂布青衣里,见院中门缝中露出一道光来,慌张地挥舞了几下手。

    观应一壁回头笑道:“乳母没有错听,我去瞧一眼便是,想来外祖母遣了内官来送物什。”一壁开了门,嘴角仍噙着笑,步出房门这短短一刹,便将缩身院门边的内官重新打量一番,冷冷问道:“你不是长秋殿的内官,何故偷跑来此?”

    小内官见来人年纪轻轻,衣着精致秀丽,贵气萦身,与秉持宫规的女官截然不同的泰然自若,他慌忙垂下头去,将宫灯搁置在院门边,从袖口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奴婢是奉命来此送信,请许三小姐务必收下。”

    观应将信接过,信封上空白一片,并无署名,“奉谁的命?”

    “大人说,只要许三小姐打开一看便能知晓。”

    只瞧他青色袖口里露出一截蓝布,他又称对方是“大人”,观应一时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却也不敢万分肯定,攥着信封背到身后,面色如常:“信我收下了,你快些回到你该去的地方,长秋殿......不要再来了。”

    小内官连连称“是”,正要转身离开,听得一句呢喃“替我谢谢那位大人”,他顿在原地不知该走该留,犹豫之间还是躬身一拜,眼睛紧盯着地面,直待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捡起宫灯按着来时路左拐右绕地溜出长秋殿。

    “如今这宫中的内官可真是胆大包天,敢做出抽梁换柱的事情来了,太后娘娘管治内宫时可不曾出现过这种事情。”乔姿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见观应迅速扫过几张信,眉头愈发紧锁,探过身来也顺势看了一页,却并不分明,只见信上“奉命”“柳氏”二词频频出现:“小姐,这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观应抿了一口茶,有意压低声音,“抽梁换柱......他本就不是内宫的人,乳母就当作今晚没有见过那名小内官。”

    待看到最后一张,“奉东都柳氏之命对许观应斩草除根”寥寥几字触目惊心,血印被按在“梁知节”的名字上,看印泥颜色应当就是今日画的押,观应将信叠好放入信封,长叹一口气,“我在金陵那趟遭遇原来真的是拜柳氏所赐,从来只听说过爱屋及乌,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恨屋及乌,今日算是学到了。”

    能拿到的梁知节的供词并非易事,细数自己认识的这些人里,方徇虽在宪台,可毕竟隔着方衡,他没有名目可以去北狱拷问梁知节,即便前朝允他参办,他要递供词也不会先送到养性斋来。谢无咎纵有家中叔伯在宪台,他却不知金陵一事,更不会是他。由此便只有裴献,经他查办梁知节一案,才会有这样一份明晰的供词,想来他今次回东都已托身在刑部了。

    只是梁知节月前早已认罪,年近半百受了十几道刑罚都咬紧牙关将罪名全揽在自己身上,刑部业已根据他此前的供词进行定罪量刑,继抄没家藏后,梁知节于来年三月判处斩刑,族中男丁流放潮州,女眷逐出金陵贬为庶民。

    罪既已定,裴献能在梁知节身上挖出一份新的供词,他若不是私下里以莫大的利好诱引梁知节,重新盘审,那便是刑部之中有人要力保柳氏,将梁知节供述中柳氏所行之事俱更替为梁知节一人所为。梁知节非世家大族出身,却能凭自己短短十年在金陵翻云覆雨甚至于将手伸到了东都,私盐案,百姓或许看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身在朝堂,谁会不明白刑部呈上的供词真假几分。

    刑部才真正算是使了抽梁换柱之计。

    观应显然更相信后者,有人在梁知节的供词中做了手脚,刑部里有了柳氏的爪牙,她的食指在信封上打了个圈,忽而想起容娘所说母亲薨逝那日有人使了招调虎离山,加上大柳妃所说种种,她扑倒在乔姿怀中,泫然欲泣:“乳母,我好怕,大柳妃会因宿先生爱慕母亲而嫉恨于我么?她已经害了母亲,还要置我于死地么?”

    乔姿抚慰观应的双手霎时僵在半空,怔了半晌,“小姐,您为什么认定是......殿下生产那日还是大柳妃陪着的,殿下是胎位不正导致的难产血崩。大柳妃这些年荣宠一身,宫中却无一人说过她的半分不是,即便不说她的行事为人,您身后不止有定国公府和平阳侯府,还有太后娘娘呢,她如何能动您?”

    她如何不能动呢?如何不敢动呢?

    “所见非实,中秋宫宴上就知道是实是虚了。”观应佯装犯困,打了个哈欠,乔姿侍候她洗漱完毕一再嘱咐不要多思才离去。

    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观应摸索着床沿,将火烛燃起,循着一点烛光摸到衣箱边。萧令淑的旧衣被收在其中,虽说是旧衣,放了这么些年仍然光洁如新,只是衣裳仅仅是素色暗纹提花缎裁制,如今时兴大幅花样绣在衣襟裙摆,奢华富贵,自有一派繁华气象。

    曹晔作的画像上萧令淑穿着缠枝月桂玉兔纹的鹅黄衫子,配着苍绿罗裙,她一手执秋扇,一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不知道该说作画之人技艺高超,还是画像之人本就心死如灰,笑意晕盖的面庞上眼神竟如枯水无波。

    太后也只叫刘姑姑拿出来确认画像无误后就送去了法华殿,观应凭着记忆在衣箱中翻寻许久,几近无望时才发现那身衣裙被单独收拾在一只衣箱中,那柄秋扇亦安静地躺在衣裙上。观应小心翼翼地拾起秋扇,将衣衫拢进怀中,上面似还带着一缕十五年前的月桂香气,也许这是母亲的气息,只是斯人已逝,鼻尖一酸,泪水涌入眼眶,久悬不下。

    一夜西北风鬼哭狼嚎,吹得满地枯枝败叶,洒扫的宫人见太后仪仗纷纷避让宫道两侧。崔皇后显然也是前脚刚到的法华殿,急忙跑到殿外,还未等她行礼,太后乜了眼殿外侍候的宫人,“大柳妃的风寒还没好么?往年可是比你来得都要早的。”

    “回母后,说是昨晚受了凉,风寒又加重了。儿臣想着宝云殿到此一来一回,她那身子骨也受不得折腾。况且今早天不亮她就命人送来亲手制的经幡......”

    宫人正在殿中悬挂经幡,太后看了眼冷笑道:“是不是亲手制的也未可知呢,尚药局这么多药丞,一个小小风寒都治不好么?”

    这一句话问得崔皇后哑口无言,她有心想为大柳妃说上几句,却知道此时不管再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萧令澜跟在太后身后,迟迟没有开口,见崔皇后的无措,转而看向观应和方衡。

    观应本就没有睡得安稳,加之睡前哭了一场,哪怕扑了粉也难掩眼眶通红。她对萧令澜点了点头,凝视着殿中萧令淑的画像,轻声道:“外祖母,只要大柳妃娘娘心中还记挂着母亲,其人到与不到,又有什么干系呢?”

    太后见观应愁容,只当她是感怀母亲甚深,叹道:“我可怜的孩子,你还为旁人说话呢!”

    观应挽着太后的臂膀,却看向方衡,隐隐笑意,“我不是为大柳妃说话,只是听闻大柳妃与母亲曾经也是闺中密友,她偶感风寒才致今日缺席,应该也很遗憾。外祖母,母亲会理解大柳妃的不易的。”

    方衡却不明就里,只觉今日的观应与往日不同,心底里似是藏了些事情。若按往常她的性子,定要哭上几回,叫法华殿中的人都看得她的伤心。若只因昨日发现的柳叶纹,她此时更不必为大柳妃说情。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太后将他和观应拉到身边,看着萧令淑的画像说道:“淑儿,你不会怪母后再一次自作主张,将观应从临江接回东都吧。她身上也流着萧氏的血,我如何忍心让她在临江孤苦伶仃呢?”太后紧紧地握着二人的手,继续说道,“衡哥儿是咱们大端朝万中无一的好男儿,有他护着观应,淑儿,你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太后当年必然是想好了要将观应召回东都的,才会从世族子弟中偏偏挑中了东都方家的方衡,否则若只是为观应指一桩得宜的婚事,江南世族颇多,王谢子弟头角峥嵘,沈郑两家亦不输半分,从中择一年岁相当的男子,观应便可长留江南。

    方衡朝着画像叩拜,“子平一定看顾好观应,不敢负娘娘所托。”

    参加忌辰的命妇多数是与萧令淑从前有交之人,见此情状,都纷纷说起方衡与观应二人天作之合,又艳羡萧令澜得了佳儿佳媳,一时又叙说起当年与萧令淑交往的趣事。这场筵席持续到日昳才结束,因着明日又有中秋宫宴,众人陪着太后哭了几场才算作罢。

    观应借思念母亲为由,在法华殿多留了一会儿,待命妇簇拥着太后离开,再出来时方衡果不其然就在殿外候着,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玄色发带被风吹起,拂过下颌绕在脖颈上。

    “你在等我?”

    方衡的喉结倏地滚动了一下,双臂环抱笑道:“是你在等我。”

    观应没有反驳,只是与他并肩拾阶而下,又听他问道:“明日的中秋夜宴,大柳妃无论如何都会列席,刚才你不是真心要帮大柳妃的,对么?”

    “外祖母近些时日对大柳妃颇有微词,且今日是母亲忌辰,我犯不着在外祖母和众人面前逞一时之快说些闲言冷语,倒不如说些软话,外祖母一听,只会更加不满于她。她既然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定要十成十地还给她。”

    她平静得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方衡却在她的话中听出异样,“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观应本也不打算瞒着方衡,继续说道:“我本只有五分肯定,是裴大人送来的供词......”

    方衡猛然停下了脚步,裴大人?她人在深宫,又是什么时候和裴献有了来往?

    他按住观应的肩膀,神色严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与外臣私相授受,若是被人发现,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谁能保得住你?”

    方衡的脸色不郁,碍着宫道上人来人往不好大声指责观应,手上的力道却不愿收半分,扣得观应肩膀酸疼,一巴掌甩开了方衡,“我只知道,从之哥哥也在宪台,他要拿到梁知节的供词也并非难事吧。你若有心帮我,早在刑部审问之后就能拿到,何须等到裴大人冒着生死从外头递消息进来?还是说,你早就将我在金陵的遭遇抛之脑后了?”

    “你!”方衡又气又怒,被观应问得发愣,不知该从她的哪句话开始解释,便又听她说道:“也是,两个毫无干系之人因一纸诏书牵扯在一起,我如何能强求你做这些呢?若没有婚约,前有萧玉润,后有萧佛生,我算什么呢?我也只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处心积虑要除掉我?”

    观应倔强地望着他的双眼已是泪盈盈,方衡心有不忍,没来得及为她拂去泪水,头也不回地捂脸奔向长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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