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八月十四的愁云弥漫到中秋的午后才逐渐消散,宫门前冠盖鳞次、车马辐辏,与嫔妃稍稍沾亲带故的女眷皆早一步入了内宫。

    许氏虽不曾有女子入宫为妃,因着定国公府的名头,年年也会受邀参宴,许执信十年如一日地求仙问道,便只得由柳闻音携子女入宫。也不知是相约一道,还是碰巧在长秋殿前遇着了,柳老夫人入殿时,身后紧随着柳闻音和柳延意。太后正与谢太妃寒暄了几句,瞧着下头乌泱泱站着一排柳氏之后,思及此前柳延意所做之事,脸上的笑意转瞬而逝。

    “柳老夫人今年怎得只带了四丫头过来,我记得你家的三丫头柔顺知礼,恍惚也有一年多没见着了。”太后边说着边叫女官扶着柳老夫人坐下,眼睛却在柳延意身上打了个转。

    柳老夫人闻言,并未起身,只是笑说:“娘娘贵人多忘事,三丫头去年已嫁去江南,老妇膝下也只剩延意这个丫头还待字闺中了。”

    她此话一出,在座之人都互相递了个眼色,谁听不出柳老夫人是想为柳延意谋求一桩亲事,太后却迟迟不开口,反而是一旁的谢太妃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唤柳延意到跟前来仔细瞧了一瞧,对太后说:“柳氏何等门楣,还愁找不到合宜的夫家么?我看文安长公主家的二公子就是极相配的......”

    萧令澜却犯了难,支支吾吾道:“徇哥儿......”

    在座之人除了小一辈的,谁听不出谢太妃的意思,要将方徇与柳延意凑成一对,这便是谢太妃看不清太后的脸色,她素来是个极善察言观色之人,偏挑着今日在太后面前为柳氏做媒,相必已先同柳老夫人通了气。

    太后轻哼了一声,打断了萧令澜的迟疑,“柳老夫人也是这个意思么?”

    柳老夫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福了一礼,“谁不艳羡娘娘指婚的荣宠呢?四丫头与许三小姐一般大,也到了年纪相看人家了,若是能与文安长公主结了姻亲,自然求之不得了。傅夫人,您说是吧?”

    柳老夫人显然是见不得躲在角落的傅氏隔岸观火,此情此景柳闻音不好为她说话,小辈们更是插不上嘴的。

    侍奉茶点的宫人鱼贯而入,也不待宫人离去,太后悠悠开口:“徇哥儿的婚事还早着呢,他一向贪顽惯了,只怕会慢待了你家的四丫头……定国公府上的大公子也到了年纪,不如亲上加亲?年纪相当的,还有谢家的小公子,那位叫无咎的,对吧?”

    “这.......”

    柳老夫人和谢太妃几乎同时出声,脸色霎时变了又变,这算哪门子的亲上加亲,许承言的母亲可不是柳氏的嫡亲小姐,日后还不一定能承袭世子之位,怎么能叫延意低嫁。

    谢太妃却从未想过给谢无咎与柳延意牵线,只待秋闱过后入了殿选,怕不止是郡主,公主也尚得,这不是一个小小的世家小姐可比得的。

    柳延意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听得出太后不愿为她指婚的意思,更瞧着对面的许观容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气得绞紧帕子不好发作。

    侍侯在一旁的崔皇后轻声道:“母后,拘着这几个孩子在这儿,只叫她们无趣,不若放她们出去,御苑的秋菊开得正好,玉润和福嘉都在那儿呢。”

    “去吧。观应在殿后的养性斋,若是要寻她一处玩,叫女官带你们过去。”

    柳延意自然是同崔盈去了御苑,而许观知和许观容同女官去了养性斋。

    太后见几个女孩儿纷纷离开,又说:“东都的佼佼少年郎不在这一个两个,柳老夫人何必落眼在这几家呢?”

    柳闻音这时才缓缓开口:“娘娘说得极是,只是如今柳家年轻一辈里也就剩延昭和延意不曾婚配,延昭的婚事尚可不急,可女孩儿总不能一拖再拖,是而母亲十分挂心此事。”

    “含介的侄女儿崔盈不也待字闺中么?柳老夫人可不能因着男女之别厚此薄彼,我倒想为延昭指桩极好的婚事。”太后饮了一口茶,“国公夫人身边刚刚站的那个女孩儿是观知吧,有好些年没见着了,竟出落得跟天仙似的,早听闻她才学过人,与延昭很是相配的。”

    柳老夫人原是想着与方家或者谢家能够结下姻亲之谊,这下绕开柳延意的婚事说到了柳延昭,太后也不像临时起意,定国公府已不是当年的定国公府,没了兵权,许执信亦无心于朝野,许氏亦无族亲在朝中担任要职,许氏一族只怕是会日渐熹微。

    “柳老夫人?”太后又轻唤了一声。

    谢太妃笑道:“柳老夫人这是求浆得酒,高兴坏了,难怪人们都说许氏与柳氏有缘,这姻亲之缘从上辈传到下辈了。”

    这话在柳闻音听来却有些讽刺的意味,又有崔皇后在旁道喜,她与柳老夫人只得跪拜谢恩,临了听太后自叹道:“不过现在指婚成了件极叫人为难的事情,就说衡哥儿同观应,本想留着衡哥儿在东都与观应多相处些时日,不成想几回没在跟前就闹了别扭,一个红着眼睛止不住地淌泪,一个黑着脸默不作声......”

    许观知和许观容两姊妹到养性斋时,观应正坐在妆奁前试妆,她穿着缠枝月桂玉兔纹的鹅黄上衫配苍绿罗裙,如瀑黑发几近曳地,才扑了粉的面庞浑似玉盘,精巧的鼻子挺立其上,她虽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望得出神,思绪不知飘到哪处宝地仙境。

    “三姐姐!”

    观应转头看到姊妹时十分意外,许观知仍是从前的样子,只因今日参加宫宴,穿了身海棠红的衫裙,更衬得她那张脸尤为清冷。许观容倒是长高了些,也圆润了些,观应招了招手,“大姐姐和容妹妹随意坐吧。瞧,秋兰与绿蒲为着我梳什么发髻争执半天了,我只能散发枯坐在此。”

    许观容是个闲不下来的,挪了张矮凳坐在观应身侧,问道:“今日可是中秋宫宴,三姐姐怎么穿这么素净,样式也......”

    许观容想说样式有些过时,可万一宫中现在时兴这样的打扮,噤声咬了一口糕点。

    许观知温声接道:“也颇有些古风,纹样倒极合中秋之景,既有奔兔,桂纹,不若梳凌虚髻,饰以步摇足矣。”

    她的提议倒是歪打正着,凌虚髻与曹晔所画的画像上萧令淑的发髻颇为相似,俱是秀丽灵动的发型。秋兰与绿蒲见观应没有反对,遂作凌虚髻,一支宝相花珍珠白玉绞丝步摇随着观应的起身,叮啷作响。

    “宫宴自然是要穿得隆重些,只是昨日母亲忌辰才过,加之庆国公府......我若穿得张扬些,岂不惹人非议。”所谓非议之人更不用想,萧玉润其一,萧佛生其二,若是柳延意亦在场,免不得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许观容是个没心眼的,嘴里还塞着糕点没咽下去,嘟囔道:“三姐姐是在担心柳延意么?你是没瞧见刚刚她在长秋殿,脸色铁青,怕是牙都要咬碎几颗了......”她话还没说就咯咯笑起来,一时呛到了又忍不住咳起来,喝下好几口茶,才缓了过来。

    “背后说人闲话终归不好,她的婚事当众被驳了,你设身处地,便知她当时心境了。”许观知轻抚其背,为她舒缓气息。

    许观容倒吸一口气,脸颊咳得红扑扑的,她揽着观应的手,继续说道:“大姐姐心好,可我却见不惯柳延意的行事,她有今日,还不是眼高于顶,竟想要嫁与方二哥哥。”

    这未必是柳延意自己的意思,她一心系于崔檀身上,柳氏一族再如日中天,也难强拆崔傅两家姻缘。柳氏出了两位皇妃,与南边的郑王两家又有了姻亲,却仍不满足,还要以柳延意的婚事来牵系其他世家,若柳氏子女再多些,怕不是要与其他七姓世家都连络有亲。

    观应不好明说,笑着捏了捏许观容的脸蛋,“你在我这里说说也便罢了,内宫可不比府上,免得叫有心人听去大作文章。”

    许观容吐了吐舌头,撒娇道:“三姐姐在宫中住了许久,快忘记我和大姐姐了吧!”

    观应与许观知相视而笑,“怎会,待宫宴结束,我便会同外祖母提起回府一事,这内宫实在是个拘束人的地方。”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宫人唤道:“三小姐,国公夫人欲往御苑去赏菊,遣奴婢来问,许大小姐和许五小姐是否一同前去。”

    因着观应妆容还未画完,她二人先行一步。观应对镜自照,嘴角缓缓挑起一抹笑意,问秋兰:“去昭阳殿最近的路该往哪里走?”

    “小姐是怕误了时辰么?最快莫过于从东角门出去,经御苑一路向东便能到昭阳殿,因而今日来长秋殿的命妇都会在参拜过娘娘后先去御苑。”

    “那岂非西宫的嫔妃也大都会从御苑经过?真是好生热闹。”观应抿了抿唇,似是不经意地询问她。

    “倒也不是,大柳妃所居的宝云殿在西宫的东北角上,须得经过望仙台,才能到昭阳殿。”

    观应嘴角噙着笑,起身拾起案上的秋扇,轻轻扇动了两下,同秋兰道:“天色不早了,走吧。”

    绿蒲是何时离开的,秋兰并未在意,只觉观应先前说得颇为着急,现下却越行越慢,她摸了摸腰间,慌张地说道:“呀,我的玉佩不见了,外祖母赏的那块青玉兔形佩,快去帮我找。”

    秋兰与江离在四周找了一圈,仍未找见,说是待宫宴结束后再派人沿路寻找,总归是落在来时的路上了,观应却不依不饶:“我只担心被不长眼的宫人捡了去悄悄变卖,御赐之物总不好流入民间,我自己去昭阳殿便是,你们先去寻吧。”

    她俩拗不过观应,只好带着宫人闷头去寻,待得她二人走远,观应折返穿过御苑,途径拾翠阁时,便见大柳妃坐着步辇缓缓而来,她身边的女官却不见了人影,只余下身后跟着的几名小宫女,想是绿蒲已假借萧佛生有事为由支开了她们,这倒来得及时,观应心想。

    拾翠阁外灯影风摇,大柳妃的咳嗽声愈来愈近,竹林之下,观应轻摇秋扇,兀自望着她来时的路,整个人俱被笼罩在斑驳竹影之中,姣好的面容经竹影添妆,增添一份诡异的美感。

    大柳妃原不欲今日出席宫宴,只因午后柳老夫人一再劝说她要为柳氏、为福嘉着想,万不可任性而为。然而这身子却自今年开春以来,一日不比一日,尤是季节更替那几日,咳得仿佛是五脏六腑几尽要从嗓子眼儿呕出。她捂着胸口倚靠在步辇上,顿觉心力交瘁,倘若福嘉是个男孩儿,陛下也不会忧心忡忡,柳氏一族亦有了指望,更不会有后来大小柳妃之论。

    不,若没有进宫,何以至此。

    大柳妃好不容易缓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抬眼间便瞧着前头影影绰绰似站着一个人,只是此地还未掌灯,借着宫人手上的宫灯,愈发看不真切。她身子前倾,双手扣紧了怀中的暖炉,但见那人身姿窈窕,梳云掠月,所着正是故人之衣。

    不会是她!她早就死了!一定是看错了,药丞曾说因病来时凶急,偶有幻觉亦是可能,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却在低头的一瞬听到了自己的闺名。

    “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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