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梁知节紧赶慢赶地从各个长巷小道抄近路,绕弯子,终于先方衡一步到了驿馆,带着此地管事的一同恭候在驿馆阶下,一时又忍不住举袖擦了擦着额头上的汗,四下张望。

    “同样是从三品的官儿,金陵的刺史竟然摆出如此阿谀奉承的模样?”观应虽在马车里呆着,自从梁知节出现,那谄媚的语气便叫她浑身抖擞,忍不住想起先生授学的子弟从来没有这样圆滑世故之人,但正因此,想必这位刺史在地方上也好,朝堂上也罢,应当很是吃得开。

    “那肯定是因为知道小姐在马车里呀!”

    自进城后方衡便放缓了脚程,随行在马车旁,听得观应一问,正要同她解释,不料她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不,是兵权,还有世家,这位梁刺史一样都没有。”

    方衡听罢会心一笑,她似乎并不是宿晚舟口中那个只晓得玩乐的小姑娘。眼见梁知节等在门口,观应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好意提醒道,“车里有备好的帷帽,梁刺史在门口迎候,你现在还不便露面。”

    观应今日换了一身丁香色半袖纱罗彩秀襦裙,飞仙髻上只用了一对多宝发钗,腰间倒是悬了四五个香缨环佩,走起路来玎玲作响,带出一股清幽的莲蕊衣香。可一戴上方衡准备的帷帽,直接将美色从头到脚笼住,不教外人瞧见一分一毫。

    梁知节忙上前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引着方衡等人进了驿馆,“前头就是会客厅,会客厅后设了小花园。两侧及后院总计三十间厢房,后院的厢房更幽静些,便提前给小姐留着了。东边的厢房俱是闲置着等候将军过来,西边仅三间房舍住着武陵郑家的公子,过阵子也要去往东都参加秋闱,现下是稍作停留。”

    仆人也是有眼见的,瞧着贵人进门,便开始一道道上菜,待得方衡和观应坐定,梁知节在旁滔滔不绝,“这是临江的炒蟹粉,蓑衣虾球,新法鹌子羹;东都的木樨汤,鲜切鱼脍,小笼粉蒸肉;还有咱们金陵的三套鸭,知了白菜和酒酿赤豆元宵。”

    梁知节也知趣,瞧着报完菜名,方衡与观应仍未有动筷的意思,料是这许三小姐不能轻易露面,帷帽迟迟没有摘下,便速速带着随从退了下去,临去前还不忘留下一句“将军如有吩咐,随时派人知会一句,下官定安排妥当。”

    观应撩起了帷帽,又觉得这悬在头上实在累赘,叫绿蒲取了下来,遣她随着乔姿一起去采买些金陵特产。

    “你很喜欢这赤豆元宵吗?其他几样菜也不见你动筷。”方衡瞧着观应从用膳开始就吃了四五口元宵,忍不住问了句。

    “不过是觉得和小时候吃到的味道不一样了,因而多尝了几口。”说罢,观应又舀了一匙。

    方衡瞧她吃饭的样子着实可爱,像极母亲养着的雪球,嘴巴慢条斯理地一翕一动,眼珠子又忍不住暗戳戳地瞥了瞥桌上的鱼脍,遂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

    “小时候?你幼年来过金陵吗?”

    观应忍不住拾了筷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就着旁边的酱料送入口中,不知道是厨子做得不好还是这鱼不好,鱼的腥气和鲜甜在嘴里打架,最终还是腥气胜了大半,观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没有,是无咎带来的。先生不收束脩,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立下的规矩,拜师只需要带上家乡风味的小食十碗即可,称作‘十魁’。”

    又是谢无咎,方衡在这一路上与观应话虽然说得不多,可聊起过往,十句里面倒有半数提到这个谢无咎,方衡想着她那少女情怀,心里怕不是早就住进了一个人,便有意岔开了说。

    “倒是有趣,倘若美食贫瘠之地,又该如何凑出十碗呢?”

    观应将眼前的几道菜都浅尝了几口,只觉得三地的菜肴摆在一起,金陵为上,临江其次,东都为下,而方衡似乎更爱那道蓑衣虾球,心下慨叹方衡怪会吃的。

    闻言又向他解释道:“昔年有黔州的学子带着十碗配菜加上一碟薄饼过来,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眼见着他将各色配菜码好在一块薄饼上,又取了黔州独有的佐料涂抹其中,卷成春饼的样子奉给先生。他带来的‘十魁’看似十碗,实则只是一道菜。”

    观应用手比划了一通,却觉得那样的食物若非亲眼瞧一瞧,亲口尝一尝,是不能想象得出它的巧思和美味的,遂叹了口气。

    “既如此这并不能称作‘十魁’,投机取巧而已。”

    “荒僻之地本就比不上江南富饶,皇城富贵,自然有材可取便做什么。真要踏踏实实地做出十道菜,也忒难为人了。先生志在四方,早年发愿要在有生之年遍历大端的山河,只是……被我绊住了脚。好在今年秋闱后先生便不再开设学堂,要带着小春和小秋云游四方去。”

    观应此言一出,方衡从里头品出些自责的意思来,遂安慰道,“也亏被你绊住,宿先生如今桃李满门,我朝文官竟有半数出自先生门下,你也算是功臣了。”

    这话引得观应一笑,只道方大哥哥看不出来也是个会讲玩笑话的人。

    这一餐用到金陵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方衡陪着观应站在廊下闲立了片刻,眼瞧着这雨今日是没有停歇的样子,原先约定好的夜游金陵也因此泡了汤,观应只得回了厢房。

    乔姿带着绿蒲午后出门采买胭脂水粉,临到晚膳时间还没回来,怕也是被雨拦住了归路。

    观应膳毕只能百无聊赖地翻着灵飞经,指尖悬空着缓缓地临摹字迹,才到“驾乘朱凤,游戏太空,永保五灵,日月齐光”一句,双眼就开始迷蒙,乜斜着眼,晃着脑袋。

    眼前似出现了十二位世外仙姝,个个都穿着锦绣绫罗,驾着彩云而来,观应心想着下回若再有睡不着的时候,很应该找到灵飞经,看上几行,也许就……观应终是扛不住睡意昏倒在书桌前。

    待观应再醒来的时候,眼睛和嘴巴被一块麻布从前到后捂住,勒得两颊酸疼,眼前一片漆黑,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零碎的嬉笑声,细细听来仍是抑扬顿挫的金陵口音,还在金陵城,还是个人来人往临水的地方。

    这是还没到东都,就准备在金陵把人给杀了吗?若要杀人,还费劲将她掳到其他地方动手,是在怕方衡吗?可是能在方衡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看来方衡这将军也不过如此嘛。观应想着如果这次能侥幸逃出去,见到方衡,一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可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手被捆在身前打了个八字结,八字结是最好解开的,难不成掳自己来的贼人是要来一出欲擒故纵吗?忽地听得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观应只得阖上双眼装作还没醒来的样子。

    “我说你这次可扔了个烫手山芋过来,才太平了多久,就给我找事儿干。我哪儿敢把她留在我这里,不说太后娘娘了,光就是那个小方将军,等他醒来发现人没了,追查下来我的脑袋不说,云海楼怕是也关门大吉了。”

    女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也难掩她的慌张和怨怼,随着门被打开,观应的眼前有了一丝熹微的光亮。

    “你懂什么,这叫大隐隐于市,给她换上一身你这里的衣服,再叫容娘为她易容,我保管她那两个侍女都认不出她。就算她是个有计谋的,多给她喝几口入梦散,也好控制了。”

    女人似乎不太认可这个办法,冷哼了一声,带着极厚重的牡丹香凑上前来,将观应脸上的布条揭下,把凌乱的头发拨到两旁,“样貌不错,不过比起扶光扶摇二人还是差些,可惜了。”说罢又将黑布掀了上去,罩住了观应的面庞。

    “可惜什么,池月,你还打算让她当你的摇钱树呢,就按照我说的做,先在这里关上个把月,等风头过去了将她送去柔然,叫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端朝。你办好了这件事,上头看到你的手段,自然会提拔你去东都的。”

    池月一听东都,方才话语间的慌张错乱瞬间烟消云散了,连连称是,又是一阵瓶瓶罐罐磕碰的声响,“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这次倒是没有落锁。

    观应被那股牡丹香熏的头晕,差点没当着他们的面打出喷嚏来。她正欲使劲站起身,不曾想四肢无力,直接瘫倒在地。回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事情,用膳,临帖;而见过的人,除了方衡,就是那位刺史,梁知节。歹人作祟,驿馆并不是个方便行动的地方,要在玄甲兵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劫出来,且到现在外头都没个动静,实在难以想通。

    那白玉瓶里焚的香也是古怪得很,不同于寻常的花香木香,隐隐夹杂着一股山茄花怪异的气味,书上说山茄是西域各地奉为仙品的花,花开无叶,有叶无花,白山茄稀有,药力更胜红山茄,只需将花汁提炼出来,加上胡麻汁,仅仅一滴,就能让人瘫软两个时辰。

    观应越想越觉得要凭借自己一个人逃出生天,简直是异想天开,庆幸他们话语之间并没有毁尸灭迹的意思。也许方衡很快会发现她不见了,还有乔姿和绿蒲,雨停之后回到驿馆,发现她不在,定然会找方衡求助。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犹如山间落泉,铿锵难息。

    观应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三下五除二将手上的八字结解开,取下罩在脸上的黑布,环顾四周,才发现竟是在一间清雅的静室之中。除去床帷器具,朝南的墙上挂着曹不兴的桃源图,案上的白玉镂花香瓶里颤巍巍飘出一缕烟云,还未升腾上去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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