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

    房门猝然被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楼内打情骂俏的声音冲进静室,背着木箱的中年妇人走到观应的面前,她见到绑缚观应的绳子布条松落,竟毫不意外,只是默默地将木箱放下,关上门,架上了门闩。

    观应旋即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双腿五六个时辰没动,猛地一站起身,一阵酥麻从脚底传到四肢百骸,一个没站稳靠着椅子跌坐在地。观应佯装镇定地瞧着妇人,“你是容娘吗?”

    容娘没有作声,盯着观应的双眸,似乎是想看穿些什么,俄而失落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低头在四角包浆的木箱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两副药包和一只药罐来,又就近取了桌上的茶水,一一摆好在观应面前。

    “毒药?”

    容娘闻言摇了摇头,观应强撑着身体挪到椅子上,料想这些东西应该就是她用来易容的物什了。眼瞧着她将红色和黄色的粉末兑在水中,搅合了一下,水仍然是澄清的,又擓了一匙气味刺鼻的药膏,在茶杯里搅动了许久,居然变成了一杯黑色的膏体。这奇怪的颜色也很难说服观应,这只是无毒的膏药。

    观应抬眼瞧着容娘,进门伊始,她就没张口说过话,除了摆弄木箱里稀奇古怪的药粉膏脂,在听到她的询问时只会点头摇头,又问道,“你……无法说话吗?”

    容娘停下了搅动药膏的手,颔首回顾,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窗外的人影闪了过去。她另取了一只茶杯,倒了水,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听话”。

    观应不敢轻易相信容娘,摊开手掌拂去水渍,而后端坐在镜前等着容娘为她易容。她也很好奇单凭这药膏能将容貌改换多少,容娘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涂抹了药膏,不同的地方深浅不一,她只觉得脸颊发热,隐隐有些瘙痒。

    容娘端了浸着草药的铜盆放在观应面前,抬手指了下她的脸,又指了指铜盆,示意她净面。

    观应眼看着擦拭完药膏的脸庞,脸颊不再发热,也不痒了,可是脸上凭空出现了暗红色的斑块,最大的一块从眉尾蔓延到鼻头,脖子上也出现了诡异形状的斑点,颜色又自然得仿佛是天生如此。

    她恍然,脸上凭空生出的斑点的大小应当和刚才涂抹药膏的深浅有关,倒难为容娘能搜罗来这等奇异的药物,如果这辈子的容貌就是这样了,怕是方衡见到她也要避而不见了,甚至两两相望,他也很难辨认出她。

    容娘从袖中取出一块刻了“幽兰”的木牌递给观应,见她没有动作,佝偻着身子将木牌系在她的腰上,这是不仅要抹去容貌,还要改名换姓的意思吗?

    观应看着她另在一边蘸水写道:“信我”,听得门后一阵响动,她不急不忙地将剩余的药膏倾倒在桌面,突然捏住了观应的下巴,将一碗姜黄色的药汁灌入观应口中。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叫观应大吃一惊,一碗药汁下去,观应俯身咳嗽不止。

    这一幕恰好落在来人池月的眼中,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做得好,容娘,没了你,我这云海楼真不知道该怎么经营下去了。”

    容娘转身打了几段手语,观应冷冷看着她二人,并不懂容娘在传达什么,只瞧见那风情万种的女人轻挑了下眉,不屑地望向自己,笑道:“容娘,你的手段我很清楚,灌到她能为我操控为止,我好在五月初五那天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

    池月乃是云海楼明面上的掌权人,而云海楼又是什么地方呢?

    观应只在进城时听了一耳朵,这云海楼被称作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销魂窟,江南名伶十有七八都被笼络在此地,清倌有,红倌亦有。多有世家子弟,官僚乡绅出入此地,一顾风月,二谋私事,三则攀权附势。

    梁知节在驿馆时也提到了五月初三在此地设了私宴,声称久仰将军威名,邀方衡和金陵几位高门贵族的士子一聚闲话,只是当时方衡没有搭理梁知节,谈笑间将此事囫囵了过去。

    观应思及此处,对方衡赴约一事抱了一丝希望,等他发现她失踪了,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在金陵城里挨家挨户搜查,顶多是找个由头借故在驿馆多停留几日,叫人四处悄摸摸地搜查,访到一定时候,总会发现云海楼这个地方。

    观应盯着池月的脸庞出了神,池月嘴角噙着笑,伸出水葱似的手指,染了蔻丹的指甲拂过她的脸庞,缓缓地握住了她的下颌,虎口紧紧卡着她的下巴,声音酥软,“小妹妹,以后你就叫幽兰了。幽兰生矣,于彼朝阳,你的朝阳不会升起来了。忘却前尘吧,不要妄想和姐姐动小心思,你逃不出这里的。”

    说罢池月将观应的脸甩开,她那娇媚的笑容也转瞬即逝,冷漠地吩咐容娘:“这几天你看好她,入梦散不要断,如果不听话,敲门喊侍人进来,他们会帮你的。”

    方衡也确如观应猜测的那样,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身边的人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头疼欲裂,扶着床沿起身。而乔姿和绿蒲出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被雨渍水垢沾染,显然是冒着大雨回来的,她二人红着双眼摇晃着门旁的林泽,他暗道不好,观应一定是出了事,压低了声音,“人呢?”

    乔姿闻声看到醒来的方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噗通”一声跪在方衡面前,哭喊道:“奴婢眼瞧着骤雨不停,眼皮子跳个没完的,实在放心不下就带着绿蒲一路跑回来。谁知道一打开房门,小姐竟然不见了……奴婢也不敢声张,想找将军帮忙,一路过来,将军和林侍卫也昏倒在这里,这可怎么办才好……”

    绿蒲更是呜呜咽咽,语不成调,连连磕头,“小将军快派兵救救小姐,肯定是……贼寇掳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姐现在凶多吉少……”

    青铜莲花漏刻里的漏箭正正好停在了丑时,自和她分开算起来也差不多有四个时辰了,要举兵搜查,一则要惊动梁知节,二则雨夜动兵,惊扰百姓,三则观应女儿家,在金陵城弄丢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自行脱困,如果在难以言说之地找到,于其声誉有损。

    想到此处,方衡沉声,“林泽,叫他们把盔甲换了,扮作金陵各个行当的人物,先从城内开始暗访,城内如果找不到她的踪迹,再往城外找,切忌不要打草惊蛇。”

    方衡将桌上的帖子拿起来看了眼,又道“告诉梁知节,帖子我收下了,初三那天我会去的。”

    乔姿和绿蒲仍是止不住地落泪,心底头埋怨方衡这样遮遮掩掩的行事作风,连定国公府的三小姐都敢掳走,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像找个阿猫阿狗似的吩咐几句就完了,全然看不到她二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玄甲军连夜换了身装扮,出去打探了一整天,直至戍时依次回来,都没有消息,最末一个回来的时候,看到乔姿热切的眼光,也忍不住低下了头,“属下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只是经过云海楼的时候,听到说明日有场盛大的宴会,名流皆聚于此,会不会他们声东击西……”

    “对对,也许小姐还被藏在城中,他们瞒天过海叫几位大人找不到,好让我们都觉得小姐早就出城了。”绿蒲听到玄甲军这么说,立马跪下来,恳求方衡,“说不定小姐就被藏在云海楼了。”

    方衡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在昨日才会突然改了主意,收下了梁知节的帖子。梁知节是没有胆子动许观应的,但是能在金陵动手,也说不准梁知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天东窗事发他也只能算监管不当,顶多申斥贬谪,凭他的本事,日后总有爬上来的时候。

    许观应自小长在小苍山,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将人从玄甲军和他的手中弄走,找了一天都没能找到,他不禁想到东都的定国公府,却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可笑,天底下还有绑架自家人的吗?她的存在,实在威胁不到国公府中的姊妹兄弟,世子之位是许承言的,婚姻之事也早有定论,等及笄后,她都可以说算不上许家的人了。

    “都下去吧,今天你们都辛苦了,此事仍旧保密,等明天我去过云海楼后再作打算。”

    方衡愈想愈头疼,拿起了桌上的云海楼制图回房,林泽废了好一番劲儿才堪堪描摹了云海楼大致构造。云海楼毗邻秦淮河,楼有七层,碧瓦朱檐,中有天井,自一层至七层皆设有回廊,东西各有陈设不同的房间,南北均为梨木雕花隔扇门,自上而下逐层递加。每层都有侍从查验,自云海楼建立以来还没有贼人蒙混过关的先例。

    容娘却能在云海楼内来去自如,池月也很信任她,今日来到观应面前的时候,身后跟了个侍女打扮的女孩,蒙着面纱,抱着一把琴,垂眸盯着鞋面。容娘将木箱放下,拍了拍侍女,又打了一段手语给女孩。

    眼瞧着她脱下衣服,又来替观应宽衣解带,观应按住了她的手,“这是要做什么?”

    容娘示意女孩告诉观应,“今晚梁大人设宴,宴席中有位宋公子,会指名要杜若,还请小姐不要推据,应承即是。”

    观应瞥到女孩腰间的木牌,正刻着“杜若”二字,她揭下面纱后露出的面庞上有着和观应一模一样的红斑,想必这也是容娘的手笔,心下了然,他们这是要玩一出偷天换日的把戏。可将这个真杜若留在这里,池月并不像个毫无心机之人,总有东窗事发一日,假杜若走了,真杜若到时又该怎么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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