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山中晨雾浓郁,笼罩着整个明觉寺,推开窗便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雾。

    若是在盛大的法会,又逢夜里起雾,从山下看便会发现明觉寺被灯火笼罩,橘黄色灯光在大雾中弥漫,仿佛佛光普照。

    琥珀侍奉汤水,让听芸洗漱,小沙弥送来寺里煮的稀粥,简略用过早食,听芸便去正殿听高僧诵经。

    一直到午时过后,琥珀去请钱婆子上山来教听芸理账。

    钱婆子的儿子得回春堂的乔大夫亲自治疗,如今已经能勉强下地了,钱婆子对听芸的感激之情,自是无以言表,结结实实给听芸磕了好几个响头,恨不能剖开心肺以证诚心。

    听芸坐在禅房里,腿上盖着薄毯,让钱婆子起身,“今后在我这里认真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钱婆子连忙应下,“是,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您。”

    待得到插话的间隙,琥珀才一脸心事重重地对听芸道:“夫人,奴婢刚才在山下,听说老夫人派去庄子上接四郎的马车翻下山崖,四郎没了……”

    听芸一下惊住,手指蜷曲下意识抓住腿上盖的薄毯,小声惊呼:“怎会如此?”

    琥珀道:“尸身刚带回来,似乎是有人蓄意而为,京兆府已经介入此事。”

    听芸喃喃道:“蓄意而为?”有什么人非要置一个孩子于死地?况且那孩子还是个傻子。

    想想那四郎,因痴傻关在府中多有不便,便被遣去庄子上,听芸与他交往不多,印象中见到他,还是在上辈子,病重才把人接回来小住一段时日,等病好些又送回庄子上。

    那是个可怜孩子,薛府的人不在意他,在庄子上自然也没几个人敬重他,人又痴傻,于是谁都能欺负。

    听芸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有些悲凉。

    琥珀问她:“夫人打算如何应对?”

    薛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芸作为长媳,是不好不闻不问的。

    听芸默了片刻。

    “我们在寺中清修,如何得知此事?”

    既是京兆府都介入此事,自有京兆府去处理,她已决定脱身薛家,就不要再去蹚这趟水,关于薛三挪用公款栽赃给她之事,她已拿住有关人,有没有薛四做证人都无关紧要,只是可惜了那孩子。

    *

    明觉寺虽身处山中,但名声在外,山门前常有香客来往,远不及听芸所住后禅院清幽。

    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停在寺阶前,里中人伸出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掀开宝蓝色门帘,从中下来一个气质清淡冷肃的男人。

    简朴的马车并不能折损他的气度,旁边进出的香客见到这矜贵的派头,不由停下脚步,待看清那人面容时,几位姑娘微微纳罕,人间怎会有如此人物?不觉羞红了面颊。

    一位胆子稍大的官家贵女羞羞怯怯站上前半步,朝男人福了一礼,“臣女给晋王殿下请安。”

    其余人目光流转纷纷交换眼神,晋王威名赫赫,纵然远在北地,京中也流传着他千里单骑逐敌于漠的传说,而这位贵女……单看她面上薄红,这举动便是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样的神人未免不近人情,并不理会那贵女涨红的脸色,伸手从车内接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待孩子落地了,他才微启薄唇,吐露出一句:“安。”

    那位贵女低垂着耳目,目光却落在靛蓝色衣摆上,见他久不作答,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感受到其他人炽烈嘲讽的目光。此时听到从他口中清泠泠落出一个回应,如听仙乐,一时笑起来,正欲抬头说些什么。

    那孩子拉着赵瑭的手道:“爹,我们快进去吧。”

    一盆凉水浇在众人头上,晋王殿下何时有个儿子?

    两个小沙弥迎下来,一人将马车牵去马厩,另一个引着赵瑭入寺中。

    明觉寺百年古刹,小沙弥引着他们跨入寺门,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如水波一圈一圈漾出去。

    佛堂里香炉正燃,僧人跪坐在两侧,低声诵着三藏十二部中的经文,在一片诵经声中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前,袅袅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她身边。

    赵瑭在大殿外看到那个身影,停顿了片刻,经小沙弥提醒,才收回目光,去往别的殿宇。

    入寺办事不拜佛,赵瑭一惯如此。

    听芸从正殿出来,琥珀提着祭品在门口等她。

    “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给大将军和夫人的祭品,还有两位少将军爱吃的核桃酥。”

    听芸略点头,孟家一门忠烈,父亲画像祭在宫中功臣阁,灵牌与母亲兄长一并祭在明觉寺偏殿,每年忌日,听芸都会来祭拜家人。

    绕过树荫掩映的凭栏石阶,到达一间偏殿前,三株银杏树栽种在院中,投射下斑驳光影,在关闭的门窗上晃动。

    听芸熟悉地推开殿门,抬头乍见眼前一片高大身影,低垂眉眼触及一双男子的脚,皂靴干净衣摆靛蓝色,都是珍贵面料,却有几分旧色,再往上便是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还有那双清冷如墨的眼睛。

    “赵……”听芸看清面前的人,剩下一个瑭字及时咽入喉中,低眉顺眼福礼:“妾身见过晋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妾冒犯万望殿下恕罪。”

    “老将军忌日,本王过来祭拜。”他没有顺着听芸的话往下走,而是解释此番来意。

    听芸拧着手中巾帕,微微抬起头,赵瑭手中捻着一根长针,挨个挑拨莲花灯灯芯,看样子他也是刚到不久。

    听芸从琥珀手中接过竹篮,将祭品摆上,殿中安静呼吸可闻,两人具是无言。

    或许是过于安静,听芸有意装得熟络些,不至于太过尴尬,便问起他:

    “殿下何时回北地?”

    “再看吧,北地王府空寂,兴许留在京城娶妻。”

    说到娶妻二字,听芸心里兀的颤了一下,陡然想起前世。按说前世赵瑭在她墓前待过许久,她与赵瑭算来其实也能说是从小认识,起码她从小就认识赵瑭,赵瑭认识从小的她,只是她与他,总有说不出来的生疏感,他这人太冷淡,就好比现在,听芸不主动说话,他也不开口,静静做自己的事,她也就不好打扰。

    听芸浅笑道:“倒是不知哪家姑娘有这样的福气嫁与殿下为妻。”

    赵瑭手上动作稍顿,余光瞥向旁边的人,她身子削瘦单薄,因为父亲忌日,身上衣着皆是素色,长发盘起簪一朵白玉兰珠花,手上握着几柱香横在烛焰上方。

    “她会知道的。”

    赵瑭从她手里接过三炷香,修长的左手覆在右手上,面对着灵位上香,将香插于香炉中,退后至蒲团后,掀起衣摆,跪在灵位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听芸不禁惊呼:

    “殿下!”

    知道她要说什么,赵瑭道:“老将军待我有教养之恩,犹如亲父,行个孝子贤孙礼并无不妥。”

    赵瑭当真认真叩头行礼,听芸劝阻的话哑在嘴边,按辈分来说,他与老将军算是平辈,按君臣之分,他也不该行此大礼,可他言语举止又觉理所应当。

    赵瑭行礼完毕,从琥珀手中接过冥钱,分了一半递给听芸,二人相对跪在灵前焚烧。

    “说起来,当初没来得及喝你的喜酒,将来若是有了孩子,记得让他叫我一声舅父。”

    听芸见他若无其事跟她讨论和别人生孩子的事,好像上辈子痴心于自己的不是眼前这人。其实听芸原本也是半信半疑,不敢相信赵瑭真的倾慕于自己,此时更是证实她心中所想,虽然还是很难解释赵瑭上辈子为何会那样做,但就眼前来看,赵瑭对她也许有几分情分,但不是男女之情,她没有感受到他的爱恋之意。

    如此一想,听芸心里松快不少,笑道:“殿下与臣女不是一个辈,若真有孩子,怕是得叫一声叔祖父。”

    赵瑭脸色瞬间黑了不少。

    “还是叫舅父罢,本王一向敬重孟将军,况且也只是虚长你几岁。”

    “叫舅父错了辈分,于礼不合。”

    赵瑭嗤道:“你在京城这几年可真是规矩不少,从前也不见你叫我叔父,如今倒是要让你孩子叫我叔祖父,果然是京城软水养人,孟姑娘规矩了不少。”

    “从前年少不知事,人总也得有个长大的时候,殿下若真要计较,往后臣女补上这声叔父便是,毕竟礼不可废。”听芸低眉顺眼。

    赵瑭恼地看她一眼,将手里一把冥纸扔进火盆里,“爱怎么叫随你便。”

    “唉……不能这么扔进去,火会灭。”一大把冥钱扔进火盆,火焰立即被扑灭了一半,听芸用拨灯芯的长针伸进火盆去挑。

    赵瑭利落起身坐到旁边去,眼睛盯着听芸的身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火会灭?他一肚子火气大得很。

    瞧瞧,他这没来由的火气,听芸认识他十多年了,也没弄明白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

    长针挑起冥钱,火焰立即吞噬一切,炽热顺着针头涌至听芸手边,若不是木手柄隔着,只怕有灼手之患。

    “殿下若不愿意,叫舅父就叫舅父,只是私下里如此,场面上还是按礼制行事。”

    赵瑭火气更大了,他瞧着自己仿佛那盆烈火,无论怎么烧,隔着那木柄都不能让她感受到。不知是该恨她像块木头,还是恨自己太含蓄。

    赵瑭恨铁不成钢:“孟听芸,你是不是蠢?我是要听你孩子叫我舅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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