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听芸顿时傻眼,连旁边的琥珀也困惑了,他纠缠这么久,不就是想要一声舅父吗?怎地又变卦了?

    “殿下这话……”好没道理。

    赵瑭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懊恼。

    “抱歉,本王失语,方才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赵瑭以手抚额,双眉紧蹙,显现出极痛苦的神色。

    听芸小心观察着,觉得他不太对劲。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赵瑭深吸一口气,放下宽阔的手掌,淡淡开口:“无碍。”

    “殿下要保重身子。”

    两人相顾无言,实在觉得没话找话十分尴尬,大约是赵瑭也觉得没趣,先她一步离开,听芸这才松了肩膀。

    祭拜过爹娘,听芸回到自己的禅房中,小沙弥送来斋饭,她用过便歇下了,至晚间风月凉爽,出来透气,琥珀搀着她沿着寺中宝塔逛,因身子还未大好,才几步路便觉得气喘吁吁。

    听芸停下脚步摆摆手,娇颜带笑道:“不行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琥珀见她心情欢畅,同她打趣道:“姑娘真是愈发娇气了,以前在北地姑娘爬树纵马可都来。”

    “那都是年幼时的事了。”

    年幼之时,她与两位兄长随父母在北地,北地风沙比京城厉害,但天高地迥自由自在,两个兄长无事之时就教她骑马射箭,不似现在这般端庄规矩,但身子骨也强健。

    “那咱们去前面树下歇歇。”琥珀提议到前面歇歇,听芸含笑顺从。

    天儿渐渐热了,便是山寺,桃花也在凋谢了,凉风徐徐,落英借着夜风四散,顺着花瓣儿吹来的方向,抬头望去,见到两个人影。

    听芸脚下一滞,那边的人已经看到她了,若是再躲便显得刻意了。

    她松开琥珀的手,捻了袖中巾帕,款款走过去,微屈膝见礼:“晋王殿下。”

    赵瑭略微颔首,表示回礼。

    “殿下也是出来纳凉?”

    “是。”

    听芸站在原地,微颔首低头,缀珠锦绣鞋里脚趾微微蜷曲,无甚话可说。

    记忆里他便是这般沉静,沉静得不大容易亲近,她去同他攀谈,也常常以相对无言告终。

    两相站着无甚话可说,赵瑭看着眼前乖顺的姑娘,眸色愈深,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

    好在突然跑出来的小孩打破了这份尴尬。

    约莫五六岁,身着宝蓝色圆领小袍服,腰系皮革系带,手上抓着一枝桃花,兴冲冲跑过来,欢喜地冲着赵瑭便喊:“爹,我找到桃花了!”

    赵瑭下意识看向孟听芸,听芸却是诧异,晋王殿下尚未娶亲,何时来这么大的儿子?转念一想,赵瑭年纪也不小了,虽未娶亲,有个通房妾室也属正常。

    “殿下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听芸面色柔和,清丽的面庞上含着浓郁笑意,眼也未眨目光一路跟随这小孩子由远及近。

    那小孩气喘吁吁停下来,手上举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桃儿似的脸上满是得意,“爹,你看,这桃花还未开完,拿回去插瓶里正合适。”

    “咦,这位姐姐好生漂亮,我好像见过。”说着便要去牵听芸的手。

    赵瑭听罢,眉宇微沉,呵道:“倓儿不得无礼。”

    郯儿撅了撅嘴,只好退回赵瑭身侧。

    孟听芸没想到他对一个孩子也这般呵斥,好生严厉。

    听芸低垂着雪颈低垂,鸦羽长睫遮了她大半的眸光,叫人看不清。

    “他不是……”赵瑭出言解释。

    “嗯?”听芸懵懂抬起头来,“殿下说什么?”

    听芸目光上仰,眼里带着纯粹的探究,如一个乖巧小女儿,聆听长辈的教诲。

    赵瑭话到嘴边,又收回去,神色复杂。

    她分明看见,他薄唇微抿,眉头锁得更深了。

    “姐姐,我不是我爹的亲儿子哦。”

    孩童清亮的话音一落,赵瑭的神色多了几分轻松,其中还裹挟着兴味。

    随即低声去向听芸解释:“他姓严,父亲是我麾下副将,前年在望漠岭战死了。”

    望漠岭是北御鞑靼的咽喉要地,但因太过偏远,水源稀缺环境艰苦,若设置卫所靡费巨大,朝廷还力所难及,只能一次次将敌人赶出去,听芸的父兄就是在望漠岭受到袭击的。

    前年那场仗听芸有所耳闻,鞑靼骑兵多次偷袭,本朝骑兵不强,步兵速度太慢,搅得戍守的将士人困马乏,鞑靼以逸待劳,那场仗极为惨烈。

    严副将便是战死在那场战役里,他妻子早亡,父母年迈也在去年过世了,只余一个儿子,赵瑭便将他收做义子带在身边,也提一提他的身份,这次带他来也是让他在寺里供奉严副将的牌位。

    听芸想到自己身世,看这孩子时也多了几分怜悯之情,低声道了句:“殿下心慈。”

    这眉目低敛的模样,看得赵瑭心潮翻涌,眉梢眼角丝丝缕缕的情意,借着暗夜作掩护,才没暴露。

    她胆小如鼠,打雷下雨都怕,记得那年在北境,孟将军夫妇还在,她在树下仰躺着看书,她两位兄长寻了个草编的玩意儿,形状像条蛇,倏地丢进她怀里,吓得她大惊失色,呜呜哭着向孟将军告状。

    好在他惯来擅长克制。

    “不过是举手之劳。”

    听芸伸手在倓儿头上拂了拂,捡去他头顶落下的残花,“虽是举手之劳,可真正肯举手的人也少有。”

    失护恃的孩子日子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纵然亲人是战死沙场为国而死,可不死到自己头上,那些人也不过唏嘘一句而已,跟在晋王身边,起码这孩子不会受人轻贱。人生难得用心二字,看他方才一路小跑欢脱如兔的样子,想必殿下待他是用心的。

    听芸神色里有着说不出口的忧伤,一阵夜风吹过,她微咳嗽了两声,琥珀上前来扶住她。

    “妾身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赵瑭点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纤瘦的身影渐渐远去,赵瑭迟迟没有收回目光,这几年她变了许多,眉目间捻不开的忧伤,与在北境将军府时的明朗欢快大不相同。

    *

    薛文旭这两日过得很是头疼,先是在兵部碰了一鼻子灰,又接到薛四郎翻车坠亡的消息,刚从京兆府回来,带着满身疲惫刚进门便被老夫人拉住。

    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他:“见着四郎没?他怎么样啊?”

    “见着了,明日便能去京兆府衙门接回来。”

    薛文旭疲倦地坐到一旁椅子上,端着桌上的茶盏随便刮了两下,喝下半杯茶。

    老夫人坐在位置上,抓着身边老嬷嬷的手嚎啕大哭,“天爷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害我了我的四郎?!四郎啊——”

    柳氏和小张氏在一旁站着,如同两尊木鹌鹑,一动不敢动,柳氏是她一贯如此低眉顺眼,小张氏今日倒也出奇的安静。

    薛文旭瞥了她们二人一眼,又看向哭得痛彻心扉的老夫人,心里一阵厌烦。

    早时嫌四郎是个傻子,把人送到庄子上,十来年不闻不问,如今人死了,哭有什么用,哭半天也不见肯亲眼去瞧瞧。

    “老爷呢?”他问旁边伺候的人。

    小丫鬟怯生生答道:“老爷在丹房炼丹。”

    薛文旭哼了一声,颇嫌烦的劝了老夫人两句,老夫人正在难过头上,听不进劝慰,薛文旭索性告辞回自己院子。

    灯火上架,照得院子里通亮。

    薛文旭走到正屋,小丫鬟小心为他解下外衫,听芸没在,伺候她的丫鬟仆婢也跟着走了两个,底下小丫鬟都怯生生的,仿佛他是吃人的阎罗,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弄得屋子里没点活人味儿。

    四郎死状颇惨,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马车都摔得粉碎,找到的时候一直照顾他的嬷嬷还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那样一个傻子,竟有这样的忠仆,只可惜滚在巨石上,后脑勺磕了一个大洞,脑浆溅在石头上,嬷嬷也摔死了。

    薛文旭心里颇为悲凉,四郎还有个忠仆护着,怕是将来自己不幸罹难,也难有人肯这么护着自己。

    他不禁想到了听芸,他若死了,旁人他不清楚,听芸大抵会悲伤欲绝。想起刚新婚时的夫妻情浓小意温柔,他有时下职晚,深更半夜回来,她还伏在几案上,守着烛火等他。

    在这个家里,也就她有点暖意。

    “夫人可有说几时回来?”

    小丫鬟摇摇头,“夫人带了好几日的衣裳和药材,这两日应当回不来。”

    薛文旭叹息,他这次是真将她伤着了,三年未见,刚回京就带了个妾室,她还病着,对他又那般情重,唉……

    想来兵部那些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有为听芸出气的意思。

    薛文旭正想说,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合该派个人去告诉听芸一声请她回来。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劳累她,等她养两日,改日他再亲自去将她接回来。

    *

    这边想着听芸,张柔兰那边就得了消息。

    “姨娘,大公子今夜歇在了正屋。”

    青萍刚从小丫鬟得到消息,放了两个铜板将人打发了便急急关上门同张柔兰说起此事。

    “夫人不是没在吗?”

    张柔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还拿着绣绷,纤细的修长的玉指捻着绣花针停在半空中,两道细眉弯弯,双目里似含着一泉春水,看着便让人生怜。

    “想是四公子身亡的事,大公子心里难受想一个人静静。”

    张柔兰不置可否,却低垂下眼睑。

    她以为薛文旭肯给她一个名分,心里是有她的,可现在她连这点底气都没有了。

    他心里记挂的是那个人,哪怕两人争吵,她差点咬断他一节手指,他也瞒昧着说是不小心伤的。

    哪怕自己人就在这儿,哪怕那个女人都不在身边,他也要歇到正屋去。

    “嘶——”手上的针不小心穿过绣绷扎到手指。

    “姨娘小心。”

    莹白纤细的指腹冒出豆粒大小的血珠,与雪白的肌肤相映衬,显出极刺目的红,“无碍,让你打听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了。”青萍为她擦掉指腹的血珠,又用帕子按着,“夫人和大人吵架是在我们进府之前,听那日退到门外的小丫鬟说,大人还吼了夫人,说什么‘提和离’是‘为着什么人?’‘心里又惦念着谁?’之类的话。奴婢打听夫人婚前曾与人议过亲,但事情没成,那位乔大夫是婚后大人外放才来到京城的,与各家夫人也无甚往来,唯独与咱们府上这位走得近些。”

    “还有,”青萍道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咱们买通那人来说,乔大夫连夜上了明觉寺。”

    张柔兰听毕,眼中流露出追问的目光,青萍点头确认这个消息可靠。

    她抚摸上自己的尚还平坦的小腹,想到老天真是不公。

    孟听芸生来富贵,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嫁给文郎,一个不顺意,提和离也这般轻巧。她却身陷泥沼,费尽心机才能做个低三下四的妾。

    张柔兰看向烛台上轻微随风摇曳的烛火,燃烧后的烛蜡顺着烛身流淌,如同两行清泪,一滴一滴掉下烛台。

    她不是为着旁人要和离么?那她就帮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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