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倘若我并不坦荡呢?”

    听芸骇了一跳,对上他古井幽深的视线,又立即如触电般移开视线。

    雨幕之中,她的慌乱显露无遗。

    赵瑭敛目抿了一抹涩涩的笑。

    他就这般令她害怕么?

    大雨倾盆,仿佛豁开裂口的堤坝,汹涌澎湃。白海棠色的衣衫在伞下局促不安,地上尘泥跃起,攀污了她的衣裙,从前舒展傲然的眉眼,如今长久的低垂。

    “信口胡诌而已,孟姑娘真不识逗。”

    赵瑭将伞推入她怀里,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迫她自己握住。

    他的手很宽大,常年握剑提枪磨出厚厚的茧子,手背上的青筋在指骨皮肤间凸起,尽显男子的力量感。

    伞是方才他们争吵间,倓儿见要下雨,跑回去拿的。赵瑭淋着雨跨两步的距离走到倓儿身边,接过琥珀手里的伞,牵着倓儿离开。

    走出挺远了,倓儿回头看了一眼,大雨中还能看见孟听芸模糊的身影。

    “爹,那位姐姐还没走。”

    “好好看路。”

    倓儿牵着赵瑭的手,贴紧了赵瑭怕淋雨。

    “爹,那位姐姐好像很难过。”

    “跟你一样,因为她的爹娘兄长都战死了。”

    赵瑭顿了一下,接着道:“以后别叫她姐姐,她跟你不是一个辈的。”

    “那叫什么?”

    “叫姑姑。”

    *

    大雨如注。

    薛文旭和张柔兰下不了山,只能折回。

    偏就歇在听芸禅房。

    听芸与琥珀身上早就湿透了,打算回禅房先换身衣裳再去给父兄进香。

    这一回去便见到张柔兰躺在她的榻上,薛文旭守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怜惜道:“已经去请大夫了,很快就回来了。”

    琥珀看到这情状,惊诧的看向孟听芸的反应。

    听芸折身便要离开,薛文旭叫住她:“站住。”

    薛文旭松开张柔兰的手,走到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质问道:“雨这么大,夫人怎么才回来?”

    他看见琥珀手上收起来的那把油纸伞,愈发不满道:“晋王殿下可真会怜香惜玉,这伞送得阿芸心里暖和吧。”

    赵瑭的这些伎俩他怎会不清楚,当初孟听芸在她叔父膝下度日,叔父不亲,婶母苛待,心中觉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他便是这样寒时问暖,热时问凉打动她的。

    他一番话只得听芸冷眼冷脸,砰地砸碎了杯子,起身捏住听芸的下巴。

    “夫人——”琥珀想拦已经晚了,薛文旭将她抵在门上,狠狠道:“阿芸,你是我的妻,你该清楚这一点。”

    孟听芸被他钳得生疼,眼中攒着泪珠,愣是不让掉下来,她鬓发已淋湿,水珠顺着脸颊流下。

    “薛文旭,我们和离吧。”

    薛文旭怔住,他望着听芸湿漉漉的眼睛,整个人都脆弱而哀婉,她眼中的心灰意冷令他有一瞬间心慌。

    转念,他骤然恼恨起来。

    “你果然与他有私。”赵瑭回来才多久,她几次三番同他闹,现在还要和离,心中妒意滔天,“你做梦,孟听芸,你这辈子生是我薛家的人,死是我薛家的鬼。你把我薛文旭当什么?你寄人篱下时召之即来,赵瑭回来了,你们旧情复燃了,就挥之即去。”

    “你胡说!”孟听芸挣脱他钳制的下巴,愤然道,“我与他清清白白,从无私情。”

    “清清白白?”薛文旭冷笑,“那你床头匣子里藏的是什么?你腰上的痕迹,他手上的绢帕,你与我新婚同房时也早非处子,你说,你是不是早与他勾搭成奸?”

    孟听芸绝望的看着他,原来他的疑虑是这么来的。

    匣子里是一枚玉佩,当初她父母皆丧,被接到皇后殿下身边抚养时不过十一岁,从北地到京城路途遥远,去接她的宫人匆忙,说宫里什么东西都有,于是将军府的东西什么也没带上。赵瑭写信回京,捎带了几件旧物,连同那块玉佩托皇后殿下转交于她。

    她初到京城心中惶惶,唯一些旧物能作旧念,纾解心中惊惶,不想却让他这么耿耿于怀。

    可她在他之前守身如玉,从未有过逾矩之事,新婚之夜未有落红她亦不知何故,彼时他说无甚大碍,如今终于暴露他的真面目了。

    早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认定她与外人私通的,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上辈子是张柔兰做的局,原来其实是他心里一直认为她不守贞洁。

    人心偏私是最不讲道理的,爱重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信你,可不爱你的人,嘴上说着相信,心里也有疑虑。

    她从前读《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一则中,城北徐公美于邹忌,而其妻私之,其妾畏之,其客有求于之,皆谓之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彼时年幼,诸多道理不明,只记得夫子说这是邹忌劝齐王广开言路。后来想想,邹忌用词当真准确,其妾其客兴许是昧着良心说的,可其妻说的却未必是假,因她偏爱邹忌,便认为他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城北徐公何能及也?

    她羡慕邹忌有一个偏爱他的妻子,而自己却没有一个偏爱自己的丈夫。

    这么污她清白的话,他也张口就来。

    孟听芸挣脱薛文旭的桎梏,看了看榻上娇弱的张柔兰,啐道:“薛文旭,你真下贱。你当我是什么人?同你一样吗?”

    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不屑,连退了几步,彻底退出门去。

    琥珀略行一礼,拿着伞追着听芸出去。

    薛文旭立在房中,看她消失在滂沱雨雾里,心里像被人挖了一块,空得难受。明明他是想来同她和好的,怎么闹到这个地步,她与赵瑭有私情他可以不计较,就当抵了他也未做到当初允诺她的一生一世一世双人,她非处子之身他也可以不计较,日子是要往前过的,放到祖父祖母以前住的村里,爬灰□□也屡见不鲜。

    不能这样,他不能和她和离,他要去找她。

    他刚要抬腿追出去,张柔兰痛叫了一声。

    “文郎——大夫——”

    薛文旭这才想起来张柔兰还等着大夫,他收回脚步,蹙着眉走到榻边。

    *

    赵瑭站在阁楼上,正俯视着雨中的明觉寺。

    江风上来时,却见自家主子的手伸出凭栏外接雨水。

    单是这么站着,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威仪和压迫感。

    雨水打在手上,弹跳起的水珠落在他墨青色的云纹锦袍上,晕开浅淡的水痕,他似这般漫不经心丝毫不觉。

    赵瑭生在战场长在军营,掌管着北地数万将士,比京城的勋贵子弟更显沉稳孔武,见惯了边境的风霜,京城这点急雨落到手里都显得柔软。

    “殿下,乔大夫给郡主看过了,无碍。”

    见赵瑭没说话,江风欲言又止。

    “属下这次见郡主,比从前变了许多。”

    从前……

    提起从前赵瑭便想起了从前。

    从前天下纷争,父皇南征北战,根本无暇顾及妻子儿女,他年幼时与母妃因战乱分离,稍大些便被送到军中磨炼,便是在孟将军麾下。

    赵瑭初到军中,性子寡冷,有不识数的新兵逗他:

    “小子,这么小就来参军,你爹娘不要你了?”

    彼时孟昭昭张牙舞爪,护在他面前,扬着拳头凶巴巴冲那新兵道:“我爹就是他爹,再耍他我打你!”

    她同他道:“你别怕,这一片我是土霸王,往后我罩着你。”

    小姑娘扬着下巴趾高气扬,晶莹的汗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还从没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土霸王,那时他扑哧笑出声来。

    她乐道:“胡说八道而已,小殿下,你真识逗,很配合我。”

    他比她大几岁,她却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小殿下。

    梁夫人举着长枪从营帐里追出来,厉声呵道:“孟昭昭,你又捉弄新兵了?”

    她逃也似地跑开。

    他那时性子冷,不喜与人往来,没多同她说几句话,每每到跟前,她自顾自的说了些话,见他没反应,拍了拍手从地上起来,哼道:“你可真不识逗。”

    梁夫人又会追着她训斥:“没大没小,殿下是你小叔辈的,是长辈,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她被压着称呼他为小叔叔,后来慢慢规矩了,不闹腾了,却避他如鼠避猫。

    再后来孟将军一家战死,她被接到京城。

    他托皇后殿下送去自己贴身的玉佩,只等她及笄他便向父皇提请赐婚,可她收了玉佩,却在及笄后嫁给他人。

    那时他刚结束和鞑靼的一场恶战,重伤在病床上,那样的疼,密密麻麻啃噬心脏。

    那么欢脱明快的人,现在规矩本分,满目愁云,可不是变了许多。

    赵瑭收回手,江风适时递上手帕。

    他握着江风递上来的巾帕,上面并没有大雁的形状,大雁也并非人手一只。

    大雁也是有来历的。

    原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不想,薛文旭也知道。

    赵瑭抿了抿唇,不耐地将手帕扔回江风身上。

    *

    听芸托请寺里的师父为她换了间禅房。

    琥珀从窗棱往外看,见薛文旭站在门前廊下拍门。

    “夫人,大爷想请乔大夫给兰姨娘看诊。”

    听芸抱膝坐在禅房榻上,手上捧着热汤,青丝垂坠在肩上,衬得面色苍白。

    琥珀觉得,其实自家姑娘的容貌比那位兰姨娘丝毫不差,甚至没有兰姨娘那般惺惺作态的楚楚可怜,更加容貌迤逦,端庄温婉。

    她已想不出,若是将军和夫人还在世,那般宠爱下长大的姑娘,会是什么样的性情了,是会像现在这般坚韧隐忍,还是更张扬明媚。

    莫非不会装可怜的人,就不能得到别人的怜爱么?薛世子方才那般折辱姑娘,这会子怎么有脸来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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