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拾柒|
魏方圆原本耸起的肩随着他的深叹低沉，再度开口时，他感到有什么要破出，不是从他破出，而是从对面的那个人眼里，要生长。
“幼姝？”魏方圆靠近，不顾自己的衣衫被池水打湿，因此轻声道呼唤也掺杂上不明的响，是水在荷边零落。
“幼姝？”又唤起一声，魏方圆擦擦自己沾灰的衣袖，抬着手，避免被水打湿，因为他看见，看见月光下再明显不过的泪痕。
“幼姝。”不再是上扬的语气，笃定的，温柔的，魏方圆扯着衣袖，把那些泪痕一擦再擦，“没事没事。”
在动作还未停下时，换了下气，似乎是将什么心绪深深叹出，随后头一倾，阖到了魏方圆的肩头。
魏方圆愕然，他几乎从来没见到过魏清尺这样表露自己的需求，双眼微微震颤，他轻轻拥住靠在自己肩头的人，习惯性地要去拢背后的头发，却是触碰到因池水而冰凉的脊背。
“幼姝。”魏方圆没有目的地喊着，魏清尺还是没开口，他知道如果她愿意说，那么再晦涩坚硬的话她都说得出来，如果不愿意，那话软得和雪一样时她也会咽得一口又一口，偏是这样，偏是这样，让人再深动点念头就喉头钝痛。
“哥。”声音沙沙，‘她许是好久没说话。’魏方圆这么想到，“我在。”伴着言语的还有温暖的手掌，在池水中这点温度居然有了滚烫的虚感。
然再无一言，魏清尺就这么靠着她哥，一下没一下地抽气，硬是没有再流一滴泪。
魏方圆的手掌始终没离开魏清尺的后背，捋顺了每一下气息，衬得池水不再凉得入骨。
“幼姝啊。”魏方圆换上专门用来哄妹妹的语气，仰起头准备说出些有趣的话。
“嗯。”肩头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答。
魏方圆没想到魏清尺会应，一时没接上自己的话，甚至缓缓后才开了口。
“要吃点好吃的吗？”没有来头地，魏方圆放轻语气道。
只见头顶不见面的人顿了顿，发出了类似于同意的声音。
魏方圆没有动身，魏清尺也没有动身，魏方圆在等魏清尺，但魏清尺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松柏一样肩头出现阵阵酥麻，也没有动身，魏方圆想着可能是还在舒缓情绪，就没在意，任由自己的肩头逐渐失去知觉，甚至没察觉那股异样潮湿的蔓延。
魏清尺一直不动，魏方圆有点着急了，于是他侧头轻轻靠在她头上，“幼姝？”
好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魏清尺极速抬头，甚至手部动作都出现了残影，但再快也没有用，并不是所有事物都会因为你的努力而做出改变的。
于是魏方圆看到了拉长的银丝，他甚至现在不敢看自己的肩头。
他看见魏清尺用尽了所有的速度，擦干痕迹，不管是嘴上的还是眼上的。
“幼姝？”魏方圆试探地开口。
“我要吃东西。”换来的是对方突兀的回答，“现在就要。”
魏方圆抿嘴笑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那就现在吧。”
于是二人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莲花池，可能是因为沾了水，魏清尺额上的红莲印显得亮亮的，一时抓住了魏方圆的视线，但也没多想，因为现在该多想的是魏清尺还是湿的，她得换身好衣服，一理到这点，魏方圆就加快了步伐，点着轻功和他妹一起翻墙越檐回了飞柳宫。
期间有好几次魏方圆都感觉自己环住的人有话想说，但只是想，魏清尺的眼神告诉他，她只是想，但肯定不会说，‘啧，养太熟太懂了也不好啊。’魏方圆想到，环着他妹的臂弯又紧了点。
她不说，他会说：“幼姝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的，我可是你哥，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嗯？”说完回头一笑，对上那双再度盛满泪水的眼眶，一瞬脚下不稳，好在魏清尺稳，侧脚点过恢复了平衡，魏方圆这下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此后一直无言，他突然觉得，自己该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但也想不出来什么不好的。
二人直到回到飞柳宫，都没有再开口。
魏方圆飞快地摸了一套衣服，又仔细地将幼姝擦干，好像回到最最开始，魏方圆第一次把魏清尺捞上来那次，他也是这样给她擦头发的，回忆起这些，魏方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于是还是那副逗妹妹的笑颜。
揉搓，揉搓，梳理，揉搓，几个步骤下来，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正好宫人也把甜食送了上来。
于是魏清尺就一口一口地吃着，魏方圆一下一下地擦着。
有什么思绪环绕在魏清尺身上，慢慢的，时间一久，也绕到魏方圆身上来。
“哥。”魏清尺开口道，声音迷迷糊糊的，一听就知道在咀嚼食物。
“哎。”含着笑意的，上扬的，魏方圆道。
“哥。”还是继续。
“哎。”还是含着笑。
“哥。”继续。
“哎。”含笑。
“哥啊。”
带着哽咽，带着万般的不解。
“怎么了。”
平和的，带着万里的包容。
“如果你不是我哥怎么办？”魏清尺问道，很明显，她既发颤又发抖。
“瞎说什么，我永远是你哥，你是什么我都是你哥，你是个荷花我就是那荷叶，你是小狗那我就是那大狗。”魏方圆道，还一边处理头发最后剩余的水分。
“就算，”魏方圆顿了一下，“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后一句话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他自己都跟着喘了几下。
也是在这喘了几下，魏方圆很明显感受到手下的人不安分，双肩耸动，应该是哭得更凶了。
“哭哭就好了哭就好了。”魏方圆摸着他妹的头，头一次他含着笑的时候这么痛，“慢点吃，马上连鼻涕一起吃进去了！”，魏方圆再次看到那样的银丝时大叫道。
“哥啊......哥.........哥哥。”魏清尺断断续续道，手上还捧着甜食，嘴里也还在吞咽，整个人一副落魄样，完全不像是平日里嚣张的三公主。
“在的啊在的啊。”魏方圆怕她呛着，于是轻轻拍着背。
与此同时他脑子也在想，他妹到底是想要和他说什么，以及怎么哭这么厉害，什么都端不上了。
良久，魏清尺平静下来，整理完之后又成了那副样，一副呼之欲出的感觉向着魏方圆撞来。
“哥，我要真不是风朝皇室的怎么办。”语气没有上扬，也就是说这里疑问的成分并不多，更多的是想要确认。
可能是心绪拨动太厉害，现在魏清尺每句话前都带着哥。
“能怎么办，风朝皇室和你是我妹有什么联系，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皇家的身份可是我这辈子最想丢掉的东西，你要是没有，我还会祝贺你，反正不可能不认你，不然我岂不是没心。”魏方圆话语倾泄，几乎是没理清逻辑就说出来了。
“哥，我真的，不是风朝皇室的，我只是，花折明一个侍女的孩子，我.........只是她.......”，一语未尽，魏清尺一颗大泪珠连滑都没滑就直接掉到撑在膝盖处的手背上。
“嗯嗯，你只是我妹妹，不管你的血缘指向何方，站在我面前的。”魏方圆停语，正视对方，眼睛流出的是无法收回的许诺与郑重，“是你，魏清尺，魏幼姝。”他道。
这是他第二次喊魏清尺的名，第一次是小时候关系不好时，现在，是现在关系的第一次，是前缀的肯定和前提条件。
魏清尺低下头，和之前一样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到手背上都溅出了小泪花。
魏方圆环过魏清尺，将她的头放于自己的肩头，自己则是拍拍后背，防止怀中的人哭岔气。
魏方圆稍稍回忆了一下，觉得今天可以记录为幼姝哭得最凶的一次。
原因是，怕她不是魏清尺，但她永远是魏清尺，前一句放于心的表层，稍挖一点就能看见，后一句则深深地沉下去，沉到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心底。
“所以上次来找我眼边都是泪痕也是因为这个？”魏方圆道。
“嗯，就是这个。”带着浓厚的鼻音，和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
“是花折明告诉你的吗？”魏方圆还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捋平对方的气息。
“嗯，她说我别想着当上皇帝，和你远些，我不配，也不该。”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魏清尺换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这样啊，没事的，皇帝咱爱当不当，幼姝怎么想就怎么来，既然知道姓花的不是你生母，那还听她的做甚，岂不是委屈了自己？”魏方圆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上扬些，他想让妹妹开心。
“嗯，我知道，我只是，”魏清尺话还未落，魏方圆的手就覆到了她头上，“怕什么，你连打我都不怕，你还能怕什么？”他缓缓道，带着开玩笑一样，不着痕迹地解开了结。
魏清尺再也坚持不住，她压抑着哭声压抑得太久，嗓子都传来阵阵钝痛，这下解开了，放着嗓子哭。
魏方圆都来不及擦泪，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表情柔和明媚起来，希望可以这样一点点传染给魏清尺。
柳枝垂缠，芙蓉泣露。
良久，魏清尺控制好情绪，将自己最近日思夜想地种种担心都告诉了她哥，她哥每听一个就点点头，告诉她自己会怎么做，魏清尺害怕的，不喜欢的后果一次都没在魏方圆这里出现过。
“差点给忘了。”魏方圆一怔，摸索出偷来的阿芜的尸骨，“嗯？”
刚才在侧宫里看见的白骨是没有任何色调的，就是凄凄惨惨的人骨，但现在在他手里的，他揉搓记下，居然有了玉的质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是偷错了。
“这骨头是怎么回事？”魏方圆高捻起尸骨，对着纸灯仔细地瞧着，却什么都没瞧出来，这个形状确实他偷来的没错，但为何会变成这样的材质，他不解。
正巧撇过眼看见魏清尺额上的红莲纹好像比很多时候都深。
“幼姝？”魏方圆开口道，“你还记得这莲纹怎么来的吗？”
“记得，花折明拿荷花汁纹的，就是刚才那池子的。”她道，语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你看这人骨，我一直好好放着它，除了刚才碰到点水其他可是什么都没触及。”魏方圆话并未说完，但魏清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荷花池里一定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而且说不定，花折明让魏清尺泡那池水是另有目的。
魏清尺接过魏方圆手中的骨，霎时感到自己指甲有温度涌上来，不是骨的温度，是她自己自己变热了，她一怔，差点将骨掉落在地。
“怎么了？”魏方圆一直观察骨和魏幼姝，他清楚地看见魏清尺瞬间蹙眉又平眉的全过程，
“这人骨怎么有些烫？”魏清尺转头，额上莲纹红曳，眼尾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