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拾|

    “嗯。”候放任由魏规抱着,说是抱着其实不准确,他现在一整人都团在她怀里。

    “骨头疼还是皮肉疼?”候鸣回不知从哪掏出盒药。

    “骨头。”候放嚅嗫道。

    说罢候鸣回上前接过团成一团的候放,无意间碰到魏规的指尖,对方并未躲闪,也未接近。

    “谢谢魏…爱妃,放放没什么事,只是旧疾,再吃阵子这药就好了。”候鸣回安抚着候放,回头道。

    其实魏规现在还有点发愣,她和成分袂正打得酣畅淋漓,就听见远处候放倒地的声音,几个宫人连忙说要去找太子,太子才有药。

    魏规看那几个宫人手脚麻利地抱起候放,就要上辇车,跃身下马,顾不得还穿着猎服,她记得东鸣宫怎么走,与其坐车去,不如她跑着去。

    于是墙上飞的魏规连同在地上跑的成分袂就这么到了东鸣宫,成分袂只知道一道红色窜上去了,在宫墙之间来回跃起,如果不是自己脚程够快,根本跟不上。

    等魏规稍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为了候放随意翻越宫墙,且不顾北朝之仪,

    “臣妾请罪。”魏规就要跪下。

    “什么罪?”候鸣回恨不得立马拉起魏规。

    “随意越宫墙,不顾北朝皇室之仪。”魏规道。

    “这怎么,不,我还要谢谢爱妃,每次放放发作的时候都疼得动弹不得,要真按照那宫人的速度,只怕他还要吃更多苦,还好有爱妃,现在吃上药,马上就好了。”候鸣回有些急,因为他看见候律归转过头,脸上没什么神色,只留给众人个能看见右眼泪痣的侧脸,显得一局之外。

    “那臣妾就先换身衣服了。”话音未落,魏规就起身离开,几个跟在后面伺候的宫人都有些跟不上,她就像在远离什么一样,远离了姓候的所有人,包括在现在还在斗武兴奋中缓劲的成姓男子。

    魏规回到练武场,来不及拒绝宫人的伺候,她就已经换好了她本该穿的常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与刚才紧袖红袍,高发细汗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这才第一天,我怎么就,我还要再这里待上一辈子,还是得小心行事,不能让北朝人抓到把柄。”魏规再回宫的路上如此对自己说道。

    等到再次回到东鸣宫的时候,原本的那群人已经不见,只剩,那两兄弟。

    “见过二皇子。”魏规道。

    “见过皇嫂。”候律归道。

    “放放的事,我能了解一点吗?”魏规转过头面向款款微笑的候鸣回。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呢。”候鸣回语气真挚。

    “之前就听无洵说在千霞间捡到个小孩,放放就真的是那个小孩?”魏规问。

    “说得不错。”候鸣回道。

    “入了北朝皇室?”魏规问。

    “是。”候鸣回道。

    “为何只有太……夫君身上有药?”魏规问。

    “因为将他托付给我的人,不希望他离开我。”候鸣回道。

    “放放到底是何情况,是毒还是病?”魏规问。

    “是毒,目前没人可解的毒,你把析集族的后代找过来都没用。因为这毒就生长在他血肉里,是一体,吃药就是为了再造自己的骨血,逼这些出去,所以之前才会这么痛苦。”候鸣回道。

    “那此毒与夫君和无洵一同中的毒可有相同?”魏规问。

    “不是相同,就是同一个”

    候鸣回缓缓道,又想是忽然想到什么

    “爱妃如若不愿意叫夫君,唤我青羽便可,这样也不会远了距离。”他目光凝向魏规,余光却管着候律归。

    “……极好的。”魏规道。

    “那以后我也不会唤你爱妃了,就灼囿吧,怎么样,灼囿?”

    “极好的。”魏规淡然道,她的目光一直在候放和候鸣回之间来回切换,并未给予他人,包括成分袂,以及远处站着的候律归。

    “也不必自称臣妾什么的,北朝本来就没这规矩,你可以沿着你风朝的习惯,叫自己本宫,或者我,都可以。”候鸣回淡淡地笑着,眼里是从容和温柔,却在余光扫到候律归道时候,凌厉了几分。

    “……极好的,今日太过劳顿,无事我便退下了。”魏规欠身。

    “好好,早些休息是好的。”候鸣回摆摆手,“嚣游,送送灼囿,我还要照顾候放,成分袂要处理交接任务,眼下就你没什么事了,别想着推辞。”

    “……好,皇兄。”候律归终于转过他的脸,目光也终于不偏不倚地落到魏规身上。

    魏规很清楚地看见候律归道眼睛颤抖了下,但很快就平静得像一池不见底的绿潭,对方向自己抱拳行礼之后,就坦然地走来了,如墨水晕染一般地走来了。

    “我来送皇嫂。”候律归道。

    “谢谢二皇子。”魏规点头道。

    可话音刚落,“叫嚣游就好!”候鸣回道声音传来,隔着候放小小的身躯。

    魏规转头示意候鸣回自己已经听到了,又看向候律归,“谢谢嚣游。”

    “卑职不送太子妃,太子妃路上小心。”成分袂郑重道。

    “美将军,只是去东鸣宫的寝殿,一盏茶的脚程。”候鸣回拉长声音道。

    成分袂身形颤了缠,嘴角抽搐,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离开东鸣宫,去处理交接的事务。

    而殿外,候律归不喜用人,所以他没有什么贴身奴婢,魏规也是一个性子,导致现在只有两人,一盏茶的脚程显得格外漫长,魏规觉得风掠过候律归又掠过她,好像夹杂了不明的意味。

    候律归在前,魏规在后,黑墨晕开后携抹艳红,其实魏规是想说点客套热闹话的,可她从后看去,候律归眼里已经盛不下任何东西了,只是直直地向前,青翠的眸子坚硬冷涩,就是块翡翠,水得看不见一点杂质,没有人情。

    于是她目光放远,不再想前面的人,而是当作散步一般。

    可前人的目光总不见得总是向前,候律归撒开余光,可看见魏规一步步在自己身后的样子,这是他与她为数不多的会面,也是第一次见着她穿着如此,艳红的宫装,明明是宽袍大袖,却因身上所配银饰,显得干练清爽,头发也是全部盘起,头饰多是桃花样式的,北朝人也是细心,没用金饰,看着俗气,于是银花吐蕊,步摇轻颤,一点不失大气。

    候律归一直用着这余光外的技能观察魏规,发现她总是远远地看去,有时是风朝的方向,有时不是,目光是沉重,凝滞,却有零星的光彩。

    两人相步无言,细碎的风吹来时,魏规能闻见对方身上的竹叶清香,还有股甜香,是花的那种清甜,可不浓,魏规甚至怀疑自己的鼻子,候律归身上的味道,简直就像他与什么一直在一起一样,是日积月累,不是一时。发现这个事实后,魏规自己可能没察觉她眉头轻蹙了下,又很快恢复成款款微笑端庄有礼的王妃。

    一盏茶的时间不长,所以一路无言也没什么好尴尬的,至少魏规没这么觉着,她只感觉安静了许多,能听见风声,从南到北的,从北到南的。

    到达寝宫,“皇嫂早些休息。”候律归道,随后行礼,“春夜寒露尚重,可叫宫人多拿些狐裘。”

    “谢谢嚣游。”魏规欠身以致谢意。

    她好像看见候律归那双翡翠般的眸子将破碎,发出零落的光,细细碎碎,但终还是没有,眼神太坚硬,投过来的目光都是坚硬的,没有一点回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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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地龙正烧得旺,魏规脱去身上的狐裘,一天下来她也动了不少筋骨,只是稍微歇下来一会儿,便困了,于是随意地拉过张美人椅,侧躺眠去。

    梦里是痛苦的,老天就是这样,连美梦都不愿给予,所以每次魏规只能守着那些陈旧的记忆,啖骨饮肉。

    浮尸,烫伤,折磨,虐待,鄙夷,这些就是她梦的骨架,填充物则是无休无止的痛苦与悲戚,于是被迫醒来是常事,就像现在这样,一双赤瞳聚焦不了视线,如两潭混浊的血水,深不见底,没有尽头,令人不忍直视。

    “我真是,非要把那些记忆嚼烂吗。”魏规右手遮住双眼,勉强使自己聚焦,再揉了几把,彻底清醒。

    “灼囿不继续睡了?”一道声音从自己身旁传来,似是许久未开口了,音色有些沙哑。

    魏规猛地起身,发现候鸣回正握着卷书在灯下苦读。

    “之前军务繁忙,只怕是没睡过好觉的,来了北朝,也用不着这么勉强自己的。”候鸣回转过头,浅浅笑着。

    “非也,臣……本宫不过是时常梦靥缠身,再眠也不会有什么好精神。”魏规摆摆手,额前散下的发丝让人看不见神色。

    “原来如此,怪不得才见你眉头紧蹙。”候鸣回颔首,作思考状,“要不来点助眠的吧,灼囿也不能一直这么受苦吧。”

    “不……”魏规话没有说完,就见候鸣回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壶烧春酒,刷得一下,眼睛亮了。

    风朝的烧春酒,其实就是糯米酒,不能长时间储存,如果时节好,还会加点桂花增添风味,魏规最爱的就是烧春,一因为不烈,二因为甜口。

    而北朝也有烧春,不过与风朝的大相径庭,是清冽的白酒,辛辣醇香,在之前没有迁都中原时,北朝人总会随身带着烧春酒,冷了就喝点,暖身,有时打猎也会带,怒马红衣烈烈,毛皮酒壶随手拿饮,酒香肆意,人也肆意,这算得上是北朝特有的了。

    候鸣回拿的这壶是风朝的烧春酒,一看就知道,糯白的酒色,甜香的气味,不似酒水般的粘稠。

    魏规其实对于这些原本是不喜爱的,但拘束得多了,就会萌生出逆反来,军营禁止饮酒,只有过节时能小酌一杯,但她还是被禁酒,原因是发酒疯没人拦得住,久而久之,她越是想喝,就越是禁止,到今天,她已经整整四年没碰酒水了。

    亮也就亮了一下,马上就回归平静,毕竟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哪个环境能让她正常表达诉求,所以魏规只是淡淡扫了眼,随后整理头发,就像什么都没看见。

    “烧春,不知灼囿可有试过,这还是我特地托人从风朝带来的烧春,千金难求呢,据说用的是滇南的糯米,南乡的桂花,才得这好味。”说罢候鸣回浅酌一口,作美味状道,“真的不来一杯吗?”

    魏规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大都是她戍边回来了,魏度总要看着面子给她来个酒宴什么的,这个时候最为痛苦,她是爱喝酒的,但那些文官劝酒太甚,每每喝得她酒疯都来不及发,就死睡过去,所以她总也不去这酒宴,更愿意等宴散时,去找几壶烧春,独自或者和魏方圆和魏清尺,在善桃宫浅酌,他们俩也乐得魏规撒酒疯,因为与撒酒疯的魏规切磋,似乎武艺会进步快些。

    魏规不擅长这,本想随便找个由头混过去不喝来着,但在她清嗓开口前际,一杯烧春不多不少,正放在她面前,同时在她面前的,还有候鸣回。

    “喝吧,好味得很。”候鸣回又给自己斟满,浅酌慢饮着。

    魏规拿起酒杯,颇有些分量的,醇白的酒水里映出光亮来,这是她许久没见过的光景,总觉得再这么看下去要看出些不明的记忆来,她一饮而尽。

    绵软的触感,甜香的气味,回味是浓酽的桂花,是她好久没品尝的甜蜜,也是许久没得到的好物,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魏规不由得扯下嘴角,刚准备放下酒盏,候鸣回又斟了一杯。

    在魏规错愕的眼神下,候鸣回抬手眯眼微笑,示意继续喝,于是她就继续喝,就这样喝了几轮,魏规总觉得这不像是风朝的烧春酒,她是知道自己的酒量的,虽与常人比起来是不算好的,但不至于一壶烧春就有些醉了,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双耳像覆上潮水,一切都变得闷闷的,魏规一眯眼,晃神刹那便伏倒在桌上。

    而候鸣回还是笑着,还不紧不慢地喝下了最后的烧春酒。

    “和洵说的一样,不知自己酒量,还偏要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现在应该能喝得开心点了吧,也算是替他还愿了。”候鸣回唤来宫人,收拾完酒盏,看向沉睡的魏规,再看看宫人,挥挥手又退了,深呼吸准备把人抱到床上然后自己睡小软榻,然在接触到的一瞬间。

    擒手,翻转,控制,不可动弹,本是正对魏规道候鸣回被翻了一圈,双手被对方狠狠摁住,而此刻罪魁祸首正在他背上酣睡。

    “?”候鸣回差点没反应过来,他现在的第一反应是魏规手劲快赶上他弟了,且他完全不能动弹,就这么被死死擒住,被当作睡枕。

    “洵之前好像是和我说过不要轻易给她喝酒来着,除非什么来着,除非……”候鸣回尝试从魏规手里挣脱,可完全,完完全全动不了,这几年的病已经削弱他很多了,魏规又是常年锻炼的,怎么扳得过“除非,除非想和她打架。”候鸣回像是唤醒了什么沉睡的记忆,随机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这么连他的话都记不清了。”

    在挣脱几轮无果后,候鸣回开始尝试呼唤对方的名字来叫醒对方,“灼囿?魏将军?魏灼囿?魏规?桃花仙?”各种叫法都试了个遍,就是不醒,所以候鸣回判定,魏规肯定不会多久就会放开他的,毕竟没有哪个人会保持一个姿势一晚上的,更何况还是用这么大的力气。

    “现在想想什么好呢,想想洵?不不不,这种感情还是早点摒弃的好,免得以后惹事,那想想嚣游吧。”候鸣回开始自言自语,感觉他已经很习惯自言自语了,就像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做的一样。

    候律归,就是候嚣游,候鸣回一直觉得他这个弟弟挺疏远的,有种若即若离的亲切,小时候的候鸣回甚至怀疑过他们的血缘关系,一个温得能暖人,一个凉得能冰人,根本像是一胎里的,可事实如此,他们说亲兄弟。

    所以他才判断候律归是不是对魏规有感情,他实在是看惯了嚣游冷凝的脸,只要有点融化他都能看出来,但偏偏从来没化过,所以说是直觉,其实是他看着候律归终年不化的雪山顶,撒下了金色的日光,虽没化,但有颜色,也有温度。

    其实候律归对魏规有没有感情,他倒是无所谓,毕竟这是政治联姻,按照魏规的性格对方总会找到理由回去的,时间问题罢了,他们两情相悦或候律归单相思,于他而言都能接受,因为他把魏规,当作是能只身奔到敌营取叛军向上人头并还屠了满营的强人,值得尊敬,值得仰视,可她现在已经不能了,因为她是北朝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候鸣回又是挣脱了一番,发现对方的力道根本没减轻,基本没变,于是他被唬出点冷汗,他知道魏规会耍酒疯,没想到这么严重,油盐不进的,还好隔着层衣服,不然自己这双手明天早起时,怕是会看见一圈紫痕,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种事,免得认为太子有癔症。

    背上的人睡得很香,也很安静,但被当枕的人正在无声哭嚎,候鸣回笃信,明早他起来时,手和背一定会废掉。

    魏规蹙着眉,又赶往了下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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