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言又惊又喜，她转过头，夜色里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过来。
沈烨走近了，直直落到周太延面前，夜色模糊了他的脸，隐隐约约，描摹出令人动心的轮廓。
周太延挣了挣眼睛，大喊一句：“把灯点起来！”不过片刻，廊院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院子里霎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都多少年没见了，他的眉眼长开了，那股子稚嫩青涩消失殆尽，神采落满了英气，隐而不发，与柔和的五官相映相衬，竟叫人移不开目光。
“沈烨，十二年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周太延怅然感叹。
沈烨冷笑一声：“周老板，我们两个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吗？”不过片刻的失神，很快，周太延又换上一副阴冷的笑：“是没有必要，那沈老板现在这是过来干嘛？”“来跟您谈一桩生意，一个人，换您一分的利，这个买卖您不亏。”沈烨知道，一旦离哥过来，周太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犹豫了很久，他还是亲自来了。
“沈烨。”苏玉言软软地唤一句，蹭过去牵住他的衣袖，似乎这样，就足够让她安心。沈烨身子一顿，心里霎时化成了一滩水。“别怕，我在呢。”他转过头，拍拍她的发顶。苏玉言终于笑了，乖巧地点点头。
“哎呀呀呀，你们演这一出郎情妾意的，是要给谁看呢？”周太延怪叫着摇头，沈烨没理他，继续说道：“周老板，条件我已经摆出来了，就看您的意思。”周太延拉下个脸，嘴里撮得吧唧响：“啧啧啧，这一分利就想换我一个人，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一条舌头呢。”
沈烨眼眸一暗，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呵，周老板，这么些年您托人在说书场子里给我编排的那些故事，还不够解了您的气吗？”周太延似是一愣，转瞬又笑起来：“沈烨，你都知道？”“哼，周老板未免太小瞧我了。”他小圆眼一瞪，长叹一口气：“所以啊，你当初跟了我不就得了，何苦把自己搞得这么累，看得我都心疼……”
“周太延，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刀把你那烂舌头割咯！”离哥又是一阵怒吼，苏玉言听得云里雾里，她懵懵地，疑惑地看向沈烨。
周太延见她生了猜疑，不由得上前一步：“小姑娘啊，你跟沈烨，到了哪一步啦？”苏玉言脸唰地一红，狠狠瞪着他，她觉得周太延笑得又丑又猥琐，仿佛一巴掌糊过去，就会带下一手的烂泥。
未及沈烨开口，她撑开他的手，五指交扣，举到周太延面前：“睁大你的小眼睛看清楚了，到这儿啦！”
周太延愣住了，随即仰头大笑，院子里回荡着他浑浊的笑声。“小姑娘，够呛，够味儿。难怪沈烨喜欢。”他斜眼看着苏玉言，她神情稚嫩，虽说瞧着机灵，可还是有股子未脱的傻气，那是独属于女孩子的纯真。
“小姑娘，你一看就还没破瓜呢吧。”说完瞟一眼沈烨，目光说不出的猥亵，似乎恨不能用眼神将他扒光：“他这的滋味呀……你是没有尝过，那个身子啊，啧啧啧，馋人的紧呦。”
苏玉言呼吸一滞，她瞳孔睁大，看着沈烨。
他的脸上波澜不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没有受伤，没有愤怒，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艳丽，仿佛黑暗中开出的一朵杜鹃，红得秾艳又哀伤。“周老板抬举了，我以为你阅人无数，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周太延手背一拍：“怎么会，这么多年了，我最惦记的还是你啊！”苏玉言看看沈烨，开始恍惚了起来。
沈烨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笑意狠绝：“周老板，这些年我对你可也是惦记得很啊。”
“哎！这就对了，知道你把我放心上我就高兴了。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咱们俩的交情，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周太延终于满意了。沈烨知道，羞辱到了自己他便顺意了。
“那周老板现在，可以放人了吗？”“哎，这是说得什么话，什么放人不放人的，我不过是请那位小兄弟，来家里做个客。”说完高喊一句：“赵理！”哎，叫赵理的管家应声过来。周太延指了指离哥：“带这位少侠去领人。”
没走几步，周太延忽然叫住：“等等！”他笑了笑看向沈烨：“沈老板，那个分利的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太延嘿嘿笑得更起劲：“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我是想说，这我们生意做得可不如你沈老板大，您多给我们留口饭吃，这分利干脆就免了吧。”
沈烨看着他，心里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一经现身，就已把所有的底牌打出，早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行！”
管家把离哥带进房内，菘蓝正赤条条躺在床上，整个人被剥得□□，手脚都被绳子缚住。他意识模糊，昏昏沉沉，所幸的是，身上没有伤痕。离哥紧一紧拳头，披风一卷，将菘蓝裹住，扛起就走。
离哥扛着菘蓝出来，苏玉言赶紧迎上去。她看菘蓝裸着肩膀，头发湿了一片，整个人无精打采，瞬间慌了神。“菘蓝！菘蓝！你怎么样？听得到我说话吧？”
菘蓝努了努嘴，半天发不出一个字儿。苏玉言一眼就看出他被下了迷药，暴跳而起，指着周太延大叫：“你个禽兽！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周太延佯装惊讶：“哎呦！小姑娘，天地良心，我都还没碰他呢！”
苏玉言直喘气，脑子有一瞬间的晕眩，一时说不上话来。
沈烨看了眼离哥，离哥点点头，他这才放了心：“玉言，没事了。”随即朝周太延作个揖：“周老板，今天的事多有打扰，我们就此告辞。”说完领上他们，转身就走。
“沈烨。”周太延在背后叫了声，“方才我说，这么多年最惦记的还是你，这句话是真心的。”沈烨顿了顿，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玉言亦步亦趋地跟着，拿着帕子替菘蓝擦汗，时不时唤他几声，让他知道自己在这儿。
看到菘蓝没事，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可走着走着，这身子却不像是自己的了，一双腿不住地打着颤，她用手按住它们，可那手却抖得更厉害。她觉得自己的四肢在分崩离析，下一秒，身体就要轰然坍塌。
四个人出了周府，离哥一个打横将菘蓝放进马车。“公子，您和苏姑娘快上车吧。”离哥只想带沈烨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沈烨回过头，苏玉言头垂得低低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跟她人一样单薄。
他笑了笑：“玉言，快上车吧。”“嗯。”苏玉言点一点头，正要抬脚上车，忽然身子一软，咣当一声坐在了地上。
“沈烨……对……对不起，我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不知道。”她抱着膝盖，啜泣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快要吸不上气来。“对不起，呜呜……”她咬住拳头，狠命将哭声往肚子里按。
她不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可光是看到菘蓝那个样子她就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她不能想，她也不敢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知道，至少，不要在他面前。
沈烨彻底僵住了，直愣愣站在原地，她嘤嘤地哭着，将他的心绞成一团。沈烨想上去抱抱她，像平常那样耍嘴皮子，逗她开心。他扯动嘴角，想要牵出一个笑来。笑，是他最驾轻就熟的技能，可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苏玉言的哭声还在低低地飘荡，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木木地，他弯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将她抱上车。苏玉言缩成一团，不住地啜泣，阴影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定住了，猛地直起身子：“离哥，将苏姑娘扶上马车。”离哥惶恐地看向他：“这……这……公子……”沈烨没有理他，撩起袍子径直走上车。离哥只得战战兢兢地，将苏玉言抱上马车。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马蹄踏在路上，咯哒咯哒。
苏玉言渐渐止住了哭，沈烨紧抿着嘴，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路灯从他脸上闪过，光影交替，仿佛时间在轮转，将他带回了十二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夏天。
*
很小的时候，沈烨就知道，贫穷是一种罪恶。
他和妈妈日子过得不充裕，总是仰人鼻息，变着法儿的从沈府拿钱。沈老太太在的时候，总会给的大方，怎料娘亲却染上了鸦片，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沈烨从小便学会了看人眼色。可当他逐年长大，他才发现，如果贫穷是一种罪恶，那么贫穷而美丽，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小沈烨长得太好看了，八岁上下就已经出落得如同画上的人一般，任谁见了都要摸上一把，逗弄几番。等到小沈烨能跑能跳会识数了，娘亲便总是差他去买米买油，掌柜的们见着了，摸一摸，拍拍他的脸，禁不住心情好了，就会多给点。小沈烨天生的机灵，又打小会看人脸色，他知道家里不宽裕，所以从来都是很配合。
有一次，他拿着米袋出去，却空着手回来了，娘亲狠狠训了他一顿，说他偷懒贪玩儿。“我没有！”小沈烨生气地辩驳。“那你让你打的米呢？”“他说不要钱白给我，我没要！”娘一巴掌扇他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有便宜都不知道占！”小沈烨红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娘扇的：“那个人是坏蛋，他把我拉到柜台下，要扒我的裤子！”
娘愣住了，她看着儿子瓷娃娃般的一张脸，立刻骂骂咧咧冲出门，对着那个米铺的掌柜一顿破口大骂，冲上去就开始撕他的脸。
那一次，小沈烨觉得，妈妈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第二次，妈妈又做了一回英雄。
小沈烨打小就在各个商行里晃悠，周太延很早就看到他，只可惜彼时他还太小，还没法儿下手。等到沈烨十三岁那年，周太延终于大摇大摆地寻上门。
“十两银子一个月，我要你儿子。若是他伺候得我满意了，价格可以翻倍。”他咧嘴笑开来，一颗颗黄牙很是打眼。
十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家用了。
“滚！”娘亲二话没说，冷着脸将他往门外赶。小沈烨躲在娘亲身后，冷眼看着他，他记得娘亲将他搂得很紧，很紧。周太延志得意满地看了他一眼，又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彼时的周太延，鸦片生意才刚刚起步，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生意人，但是有一点，足够让他要到人了。他知道，沈烨的母亲抽大烟！
沈烨的娘亲不是一个好娘亲，她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一有不顺心就要抓来小沈烨打骂。她心里是有怨气的，自己本可以母凭子贵，没成想生了这么个祸害。但是每次打完，她又会搂着他，哭得比他还伤心。这样的母亲真是糟糕透了，可至少，她总还是护着他的。
这一天，娘亲有点不太寻常，给他买了身新衣服，将他收拾得比往常都敞亮。
“烨儿啊，帮娘去一个地方，给人送个东西。”娘亲递给他一个包裹。“给谁？”“一个朋友。”娘的眼光躲躲闪闪。他疑惑地看了眼，娘什么时候还有朋友了？娘亲的眼里似是起了雾，她慌忙别过头去，推起他往外走。“快去快去！别让人家等急了。”沈烨没有多想，带着东西就过去了。
他进去了周府的门，当晚就再没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