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都停了筷子，连苏父都诧异了。
“好呀好呀，你要是愿意带着玉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怕她又给你添麻烦了。”苏母连声应道，生怕苏芷反悔似的。这个小祖宗，留她在熹州成天的惹是生非，正好给她送上山，让苏芷调教一段时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我不同意！”苏玉言把筷子一放。
苏母呵斥道：“你跟谁大声呢你？真的是越来越没个规矩，你就是给惯的，这件事由不得你不同意！”
“好了好了，你跟孩子说话能不能有点耐心？”苏父又无奈地做起了和事佬。
“我还不够有耐心？我还要怎么有耐心？她拒绝陈府这么好一桩婚事，我顺没顺她的意？我还要怎么跟她耐心？公主都不是这么伺候的，人家公主还要听父母的话送去和亲呢！”苏母连珠炮似的一串话倒出来，她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
“你怎么说话的呢？芷儿今天好容易回来一趟……”
苏玉言听着父母在耳边争执，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把筷子一摔，蹭一下站起来，推得椅子滋啦作响。“我吃饱了，不吃了。”她抹着眼泪，冲回了房间。
“你看看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跑着，拼命跑着，将争执声甩在了身后。
她推开房门，一眼就望到了蹲在笼子里乖巧吃叶子的兔子。她抹掉眼角的泪花，走上前将它从笼子里抱出来，放在腿上，细心抚摸着它的耳朵。兔子被摸得舒服了，眯起眼睛，嘴里还不停咀嚼着叶子。
苏玉言瞧它这样儿，立刻破涕为笑。
“吱”一声，门开了，苏芷迈进门来，看到她正抱着兔子玩儿得开心，一颗心立刻放下了一半。
苏玉言看着是她，唤一句姑姑。随后头低下去，不敢看她。
苏芷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伸出手逗了逗她怀里的兔子：“这小兔子真可爱，像你。”苏玉言含着泪，抬头冲她笑了笑。
苏芷看着她，半晌方才开口：“玉言，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
苏玉言埋着头，不说话。
苏芷：“你的信我看了……”
苏玉言把头埋得更深了。
苏芷叹口气：“玉言，你听姑姑的，沈烨这个人不是良人，你和他在一起只会让自己受伤。作为你的姑姑，我是绝对不容许你收到一丁点儿伤害的，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她说着，语气放得越发轻柔。
苏玉言摸兔子的手一顿，点点头：“姑姑……”她犹疑着，声音又染上了哭腔：“姑姑……你是不是……还爱着沈烨……”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苏芷愣住了，她心一凉，冷笑一声：“玉言，你是觉得，我非要拆散你们是在徇自己的私情？因为我对他余情未了才要费尽心机阻挠你们？”
苏玉言只是埋头哭着，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姑姑……对不起……对不起……”她只知道重复对不起，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对不起姑姑什么？对不起抢了她曾经的情人？对不起污蔑她带自己走的好意？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心里难受极了，像有无数只手在揪着她的心。
苏芷叹口气，声音冷冷的：“玉言，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跟沈烨早都已经了断了。你要是不愿意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她说着拍拍她的头：“过几天姑姑就走了，到时候来送送姑姑吧。”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光朦胧中，姑姑的脸那样温柔，那样美好。“好。”她哭着点点头。
*
苏芷在熹州待了不过三天，很快便张罗着回苞茅山。这日，苏母给苏芷大包小包装了整整三个袋子，生怕她在山上没得吃。菘蓝和苏玉言帮忙扛着包裹，送她去码头。
菘蓝将行装一一搬上船，苏玉言和苏芷在码头告别。
“玉言，你自己要好好的，有什么事记得随时写信给我，知道吗？”她牵着苏玉言的手，温柔叮咛。
苏玉言用力点点头，紧紧抱着苏芷，又开始抽噎。
“师姑，好了……”菘蓝从船上下来，怯怯地过来招呼。
“都打点好了？”“嗯。”他点点头。
“行了，带玉言上船吧。”“是，师姑。”
“啊？！”苏玉言一整个愣住。这又是什么情况？
她推开苏芷，想要问清楚，却发现自己手一使劲儿，瞬间便脱了力。菘蓝立刻上前接住，她就这么倒在他身上，宛若一滩烂泥。
“姑姑！”她震惊道。她居然对自己使了软骨散！“你要做什么？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她身上使不出一点劲儿，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叫唤，以示自己的抗议。
苏芷望着她，眼神波澜不兴，对着菘蓝吩咐：“还愣着做什么？快送她上船。”
“哦，哦哦。”菘蓝连连点头，作势欲扛起苏玉言。
“啊！！！啊！！！救命啊！！拐卖妇女啦！！”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扭动，大声吼叫，引得码头上的人纷纷侧目。
菘蓝 …… ……
苏芷 。。。。。。
她喊得歇斯底里，大家只是看得热闹，或窃窃私语，或举目张望，尽管觉着奇怪，但也没有谁上前管闲事。
菘蓝慌张地望一眼苏芷，她轻皱眉，摆摆手道：“快动手！”
“啊！！！来人啦！！非礼啦！！”她换了个由头，又开始叫嚷。
菘蓝被她喊得臊红了一脸，实在是无从下手，都想直接把她从身上丢出去。
正鸡飞狗跳间，渡口的一条小船帘子撩开，一位少年郎端坐其间，悠闲地靠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笑意从容，倾城绝艳：“怎么了？姑娘可是遇着什么坏人了？”
三人看着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菘蓝登时原地起跳，指着他恶狠狠道：“对！就是遇着坏人了，你就是那个坏人！”
“哈哈哈！”沈烨仰头大笑，撒开扇子，一副慵懒的做派。
“你还有脸笑！就是因为你，言姐姐和师姑都反目成仇了。”菘蓝持续愤怒输出。
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苏玉言别过头，朝他吼道：“你什么意思？别说得我好像一个昏庸无能、被美色所迷的女纣王一样。”
“你现在差不多就是了！”菘蓝竟然回她的嘴。
“你！”苏玉言气结：“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吗？你把话说清楚，你小子长本事了你，竟然这么跟你姐姐说话。我跟你讲这也就是现在我被药迷了，回头看我不揍死你！”
菘蓝怒吼：“你来啊！我就算被你打死，我也绝不可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苏玉言怒吼：“什么火坑？我看你是脑子有坑！”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竟是停不下来，整个渡口都环绕着他们的吵闹声。苏芷闭上眼，大叫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
俩小孩儿立刻住嘴，两个人都跟个小鹌鹑的似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沈烨手支着头，歪坐在船上，津津有味看了这一出闹剧，可爱，真是可爱。他眼里染着薄薄的喜色。
苏芷冷眼一扫，看着他道：“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沈烨缓缓直起身子，挑眉道：“阿芷，因为我们两个实在是太像了，我们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我懂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诚然，我也一样。”这一口气出得长，沈烨面色惨白，不着痕迹地捂了捂胸口，似是在缓气。
他这动作细微，可却叫苏芷看在眼里。想起那日的一剑，心竟没来由地，跟着也是一疼。
她稳了稳心神，冷冷道：“沈烨，今天这个人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
“姑姑……”苏玉言弱弱地呼唤。苏芷一个眼刀飞过去，她立刻噤声。
“呵。”沈烨轻轻一笑，挥着扇子：“那今天这个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带走的。”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苏芷知道，论斗智或斗狠，自己都不是沈烨的对手，这渡口上也已然埋下了他的人马，可这样一个人，她更是不敢放手让他带玉言走了。
“沈烨，我斗不过你，但不是只有你敢豁出命去，今天你要把玉言带走，除非我死。”她默不作声地拔下头上的簪子，横在脖子上，高傲地看着他。
沈烨眼神一凛，手紧握着窗槛，冷冷看着她。苏芷很清楚，自己绝不敢把她怎么样，无论顾及到她是玉言的姑姑，还是过去他的阿芷。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段栈道，默默对峙着。人来人往的渡口，不少人匆匆而过又匆匆侧目，随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奔赴路途，只余下他们二人，不动声色地较量。
“姑姑！”苏玉言急呼一声，看到姑姑竟用簪子对着自己，她是真慌了。
苏芷偏过头看她一眼，她眼眶蓄满了泪水，委屈巴巴的，似真是被这一幕吓到了。苏芷不由心下一软，叹口气，如何就闹到这个地步。
“玉言，你不要怨恨姑姑……我……”
“没有！不会！”她哭着摇头，眼泪横甩了一脸：“我知道……姑姑是为我好……从小到大，你最疼的就是我了……你只是担心我……我都明白……”
苏芷看着她，心揪着疼。
“可是姑姑……”她吸了吸鼻子，拼命止住哭：“我已经十八岁了，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苏芷拔高声音：“玉言，你太天真了，你真的觉得你了解他吗？你以为你能承担这个后果吗？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我不希望等到你真正受伤害的一天再去后悔！”
“后悔……”苏玉言喃喃着，她看着苏芷，坚定道：“姑姑，如果当初你知道自己和萧致远会闹到和离的地步，还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吗？”
“言姐姐！”菘蓝怒吼一声：“你疯了吗？怎么能这么跟师姑说话！”别人都道，那段失败的婚姻，是苏芷身上的一道疤，谁也不敢轻易去揭。只她自己明白，其实从来都不是，婚姻里的聚散来去，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多沉重的后果她都会选择承受，无怨无悔。
苏芷摆摆手，示意菘蓝没事，她眼神放空，似是穿回到许久、许久之前的回忆。风撩动她的发丝，拂过眼角的细纹，岁月就这么在不经意间悄然而逝。
忽而，她弯唇一笑，那一笑温柔，从容，挂着对往昔的惦念：“会。”她点点头：“即使知道我和他终会走到和离那一步，我也还是会，嫁给他。”
苏玉言长舒一口气，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姑姑，我也是，我不怕后悔，我只怕……人生有一些滋味没有亲自尝试过。”
苏芷眼眸微动，抬头看一眼玉言。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个大姑娘了，可她在自己心中还是那个只会流着鼻涕跟在身后，张着两只小手问她要糖果的小女孩儿。她的玉言，好像真的长大了。
“姑姑……你总说我长不大，可人总是一边受伤一边长大的啊……”话未落地，苏芷哽咽着抱住她，菘蓝被推得一个趔趄，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姑侄二人抱在一起，哭得泪如雨下。他抬起袖子，默默揩掉眼泪。
苏芷拍着她的头，有点欣慰，又有点心酸：“我们家玉言啊……真的长大了。”
人声鼎沸的渡口，她紧紧抱着她的小姑娘，她明白自己终要学会放手，放她成长，放她自由，放她入俗世沉浮。
船要开了。苏芷掀开帘子，望着栈道上，苏玉言绵软无力地瘫倒在沈烨怀里。她仰起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沈烨无奈一笑，拿起她的手朝苏芷这头挥舞着。
“姑姑，再见！我会想你！”苏芷破涕为笑，朝她挥着手，直到那两道身影融为一个点。她望着，迟迟不舍移开目光。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种隐忧，一种说不出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