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

    二十四年前,燕国公府。

    沈航之的正房夫人诞下一女不能再育,沈航之纳的两名妾,谁若先诞下一子,那孩儿便是燕国公府的长子,国公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彼时的沈二夫人,不及另一位妾受宠,若是自己先怀上当然最好不过,可若是另一位妾先怀上那便麻烦。

    为保万全之策,她寻来了长期替沈府看诊的医学世家传人——苏藿,以重金相邀,计划想先下手为强:让苏藿把脉时故意说成胎儿体弱,恐有小产之虞,再借口为其调养安胎,却暗自下药令小产之事做真。

    谁知苏藿果断拒绝。

    沈二夫人彻底慌了,她听说苏藿的妻子刚诞下一名儿子,正在老家坐月子,恼羞成怒的她害怕事情败露,就派人偷偷守在那里,以他妻儿性命相要挟。苏藿势单力薄,无处申冤,为了保全妻儿,只好同意。

    或许天公戏人,那名妾果真肚子先有了动静,也果真是邀了苏藿前来把脉。谁知苏藿把脉时竟一下把出她肚里怀的是个双生子。电光火石间苏藿心生一计,觉得自己能保一条命是一条,便谎称双生子中有一个身体较弱,恐会难保。沈府还未来得及从双生子的喜讯中还转,却听得这条噩耗,都心生忧虑,那名妾更是不依,坚持让其他大夫再看看。

    沈二夫人听苏藿把脉时竟是这么个说法,说怎得还能说活了一个,不能两个都做了吗,留下祸患做甚。气得直要拿他家人威胁。苏藿立刻解释,一他有信心即使其他大夫把脉也挑不出自己的不是。二是沈二夫人的目的不过是为保自己孩子地位,可双生子若一死一活,活下的那个也会命运坎坷,哪儿还有什么威胁。

    沈二夫人听罢后方才觉得有理,心想苏藿这个主意真歹毒,让双生子独活,在这儿世上受人白眼,不如一起死肚子里痛快。苏藿却自认这是在减轻罪孽,总算是拼着能多救下一条命。

    果然,后面那些把脉的大夫们,或有的连双生子都把不出,或有的能把出双生子,可不确定是否一个真的体弱,知有苏藿金口在前,想他苏藿虽然年轻,可架不住名声在外,就是放眼寰国也难有比苏家更具威望的传医世家,他们不想落了脸面,反正这个答应了也没甚么损失,便随口应承说是:确有一子体弱,二子皆保不易。沈府遂托苏藿替那名妾调养安胎。

    三个月后,沈二夫人怀子。

    四个月后,那名妾诞下一对双生子,男孩儿先天心脏缺陷,女孩儿一出生就已是死胎。那名妾还在月子里,就连带着孩子被赶出沈府。

    三个月后,沈二夫人喜获麟儿,哭声洪亮,身体康健,无上荣宠。

    至于苏藿,人都道他心高气傲,却一朝失手,没能将把出来的体弱儿救活,从此怕落人笑话,不想在伤心地久留,不多久,便带着妻儿背井离乡,许多年都没再回来。

    可他辞亲远游的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他知、沈二夫人知,哦,还有沈二夫人身边那个叫夕凤的丫鬟。苏藿和沈二夫人此生都绝不会再提,至于那个夕凤,她走了,说不了话了,怕是也会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

    夜阑人静,风静毂纹平,望着窗外陌生的乡野景象,苏藿心中愁肠百结。

    玉言早早就歇着了,近几日她总是睡得很早,出乎她意料竟也没再为这事儿闹过,白日里同他们吃饭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每天就是坐车、吃饭、望着马车外发呆。他倒宁愿她闹、宁愿她哭,至少还有点生气,至少说明她还愿意跟爹娘耍脾气,可现在这幅模样算怎么回事。

    她的玉言,那么活泼泼的玉言,淘气机灵,却又最是地心善良,明媚得像个小太阳,任谁见了都要喜爱。那是他从小捧在掌心疼到大的女儿,他原希望能护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无灾无险,幸福喜乐,可如今……这其中的缘由他还不能说,这辈子都不能让她知晓,若她知道了必会不顾一切去找那个沈烨。

    沈烨……他这么个人精,若是玉言真嫁过去,自己和沈府的人免不了往来,迟早有一日会被他勘破当年之事,到时他必对玉言恨之入骨,玉言更将是痛不欲生。长痛不如短痛,为了以后免受更大的折磨,他不得不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哪怕女儿一辈子都不晓真相,一辈子对他心存芥蒂,他都认了。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又坐在这窗边装鬼吓人的做什么?”苏母半夜里睡不安稳,床上辗转几下醒将过来,却发现苏藿又在窗户边发呆。

    “哎。”她叹一口,撑着身子坐起来。自打从熹州府逃出来,他们两个都没睡过什么安生觉,苏藿自不必说,她自己也总是难以安睡。本以为替女儿寻了个好姻缘,谁知沈老太君走的当晚,苏藿便拉着她彻夜长谈,将当年的隐情向她一下子交代了个干净。苏母倒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为了女儿着想,夫妻俩不得不一起来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

    苏母掀开被子,摸索着套上鞋,在他对面坐下:“别想了,想多了也没用,反正已经逃出来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的,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说着说着,她这才注意到,苏藿不知何时两鬓竟添了许多白发,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是月光染的吧,一定是。

    “你别忧心太过,玉言只是需要时间,她性子倔是倔,可很能明白情理。等到她再长大一点、懂事一点,终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的。”苏母抚了抚他的鬓发,轻声道。

    苏藿握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口气:“去睡吧,这几日舟车劳顿,你身子骨又不大好,跟着我没享什么福,倒是受了这许多罪。”苏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重重拍一下他肩:“你知道就好,要真还有良心,就多心疼心疼自己,我可不想做个寡妇。”苏藿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笑了出来:“好了好了,睡去吧。”说完夫妻俩循着月光躺上了床,和衣而卧,闭上眼,到底还是做了一夜迷乱的梦。

    *

    春去秋替,寒来暑往;冰雪消融,雷惊万物;鸿雁北归,春燕衔泥;杨花吐絮,枫叶飘红……四季交替轮转着,大自然的一切似乎总在变动,却又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人们总爱伤春悲秋,看春风喜,看冬雪叹,然万物从未与人共情。

    窗外的梨花终于开了,它们展开洁白的花瓣,日光下自由舒展,颤动着那一身近乎透明的纯,风一吹,扬起一地雪。梨花就是梨花,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开着,不悲亦不喜,从来也不会在意到,在它们荫蔽的那栋屋宇下,有一个女孩儿总是透过窗,痴痴地望着它们。

    苏家为躲避追寻,一路漫无目的地北上,辗转了无数个地方,却从来都是匆匆落脚又匆匆启程,他们成了没有根的人,飘到哪里都定不住。

    路过此处时,正值腊月,苏玉言一眼就瞧中了这个梨树掩映的院子,说什么也要赖在这儿,死活拉不动。苏母无法,说反正也没个去处,已经跑出这么远了,在哪儿定下来不是定,索性依了她的性子。于是苏家便买下这座院子,就地定居。

    梓州地处北方,风沙漠漠,寒冷干燥,梨花比南方要晚开一个多月。看到院子里梨花初绽的那一刻,苏玉言才恍惚到,离开那里竟一年有余了。

    一年前,梨花树下,一个少年吻她吻得惊天动地,轰动一时。然而一年的时光,再回头想起,竟恍若隔世。

    “梨花”“离花”,现在想想,或许这个“离”字早已寓言了一切。真不是个好兆头,可她还是执意挑了这座院子,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或许少年的脸庞都已渐渐模糊,可她还是会对着这颗树触景伤情。她也不知道为何,好像就是要这样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其实她是可以去寻他的,从这里赶去熹州,昼夜不停,两个月便也足矣。可是她不会,这辈子她都不会去寻他了,既不能做个不孝女,那便只能做个“负心女”。自己终究是把他抛弃了,那便把他刻在心里一辈子,藏一生,痛一生。

    *

    期年而已,不过白驹过隙,熹州府却已是换了人间。

    鸿宝二十四年秋,燕国公府沈二夫人重阳登高返家途中,不慎落水,虽被及时救回,但由于溺水受寒,惊惧过度,不出三日便病死家中。

    鸿宝二十四年冬,燕国公沈航之缠绵病榻,积重难返,再加之其甚为宠爱的二夫人意外去世,病情更是急转直下,不久后于家中薨逝,享年四十八岁。

    鸿宝二十五年春,沈平烨正式继任第五世燕国公。

    梓州的梨花才开,熹州的梨花已谢。

    暮春时节,花残柳败,燕国公府已换了新的主人,关于沈烨的恶闻也不如之前甚嚣尘上了,人们都道他是个有野心,能成事的。沈家祖先因着开国功勋获先皇恩赐,爵位世袭,可到了沈航之这里传至第四世,早已是徒有虚名,得个职位虚设的荫官,也就是吃吃朝廷俸禄,庸碌一生,做起来好没意思。可沈烨一继位便大刀阔斧,捐出私银修河堤、建粮仓、放救济粮,焚膏继晷,宵衣旰食,倒真像是铆足了劲儿要干出一番成就。

    有人哂笑说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掉过去的“恶行”,第二把火,烧掉过去的“财气”,这第三把火,就是要烧掉过去的“酒色”。

    是了,甚至在风月之事上,他竟也收了心,再不流连欢场、纸醉金迷。人们说他这样学做个“正人君子”,是想要给自己树个好官声。

    对于这些新的流言揣度,沈烨不置可否,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好笑。被中伤半生,他最不在乎的就是什么狗屁名声,那玩意儿虚得很,没甚卵用,只有能握到手上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比如说,权力。他发散家财、捐助官府,是为在官场上打通关系,他夜以继日、勤勉不辍,是为干出实事儿给仕途铺路,至于不近女色,洁身自好,更与名声无关,在男女□□上,他可不惜得为自己立牌坊。如此这般,只与心意有关。

    天底下什么新奇事儿都有,偌大一个空出来的宅子,漂亮大气,宽敞轩亮,可旧主竟不收租户的钱,只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每晚都在门口彻夜点上两盏兔子灯笼,必须保证终夜不灭。若是有一个姓苏名玉言的姑娘过来寻人,就告诉她往黎平街一十二号燕国公府去。

    黎平街,燕国公府。

    “云雀姐姐,公子已经歇下了吗?”云雀从回廊下到院子里来,弹一下她额头:“都说了多少遍了,以后该改口叫爷了。”“呀,又忘了。”月牙儿吐吐舌头:“就是公子这么个年轻的面庞儿,对着叫爷总觉得奇怪。”

    云雀嗔她一眼,随即问道:“大门口的灯笼你添上油了没?”月牙儿两眼一挣,撮着嘴也不说话,云雀举起手作势要打,月牙儿两脚一蹬,立刻转身跑大门口添油去。云雀急急追过去:“跟你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到了新府,门口的灯也千万记得每晚都添足油,不能让它灭咯。”“知道了知道了。”月牙儿只是嫌她唠叨,可云雀却把这事儿记得深,因为她总忘不了,爷亲手把灯笼挂上去时说话的模样:

    “赶路的人到了地儿可挑不了时候,若她寻来的时候已是夜半,点着灯才好有个照应。”

    深夜时分的黎平街,放眼望去,有的府门口亮着灯笼,有的却暗着,深夜点灯这种小事,大户人家也不是时常顾及,可只有燕国公府的大门,那门楣上的灯笼,夜夜长明不灭。

新书推荐: 女装高达会梦到暗黑种田文吗(火影+明穿) 娘娘今天又说错话了 [经营]我靠倒卖Boss成为无限流大富豪 对魔女后妈,我万分虔诚 公主锻造手札 名利双收后,我誓做恋爱脑 征服·当年 重生后嫁给了死对头 逃婢 反派角色Ⅰ:时间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