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战场

    寰军和倭寇在宿充县沿海一带已对峙近半年,战况胶着,两军相持不下。最近,寰军逐渐发起猛攻,拉起大总攻的架势,似决意背水一战,肃清此带倭寇。

    以往两军对垒,战后都会有民夫和士兵过来清理战场,他们就近掩埋尸体,找回一息尚存的士兵,清点死亡人数。若遇见有装死的敌军再顺手补上几刀,就地送走。平常清理战场的活儿都有专人去干,人手不够了附近的百姓也能拉来充数。但如今决战一触即发,清理战场所有军医都得出动。因士兵几乎倾巢而出,正面交战,伤亡数量将更为惨重,军医及时到达,可一边参与清理一边择危救治,以此减少伤亡,避免人员损失过重。

    苏玉言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对这一切没有什么太大感觉,她只负责治病救人,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再加上还要隐瞒身份,这一切就足够让她殚精竭虑了。

    这日里下了工,她领了饭刚坐下,就见曹磊和钱氏兄弟端着饭盆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她。“怎么了?”莫非……他们发现了什么?!

    “哎。”他们仨重重叹一口气。

    “没事的,阿宇。”钱不离拍了拍她的右肩,然后坐下。

    “别害怕,阿宇。”钱不弃拍了拍她的左肩,然后坐下。

    “阿宇,没事的,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曹磊用力搂住她的肩,继续他一贯的聒噪。

    苏玉言只觉莫名其妙,身后又有人拍了拍她的头,回过头,萧致远正俯身看着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阿宇,吃完饭跟我过来一下。”

    苏玉言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吃饭,随便扒拉了几口,赶紧过去找他。“师傅,到底怎么了?”萧致远站在营帐旁,半隐在阴影里,神情却不再似平时的冷肃:“玉言,打开看看吧。”好久没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鼻头一热,接过他递来的信,就着火盆的光看起来。

    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想念,竟无一句责怪之言,她心中微漾,只觉愈发愧疚,低着头抹起眼泪来。

    萧致远:“军营通信不易,家书抵万金,你也给他们回个信吧。”

    苏玉言还是低着头,不回话,就是倔在那儿。萧致远叹一口气,任性。“那给菘蓝回个信总成吧,总得给家里报报平安。”苏玉言默了默,点点头。“你啊……到底还是没栽过什么跟头,任性!”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我知道。”苏玉言表现得很有自知之明。

    “不,你不知道,对于你即将面对的一切,你根本一无所知!”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明天你就要前去清理战场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去到那种地方。但是,如今你既已身在行伍,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左右。军令大于天,一切事情都必须听从上级安排。”苏玉言抬起头,眼神坚定:“我明白的。”

    “我只希望你能记住,在你害怕、绝望,难以坚持的时候,心中要谨记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每多挽救一个人,就是让一个家庭少失去一名亲人,就是让国家少失去一名战士!你身上肩负的,是无数个家庭的希望,是国家的使命。我希望你记住,既然上了战场,即使是烽烟散尽的战场,也绝不能做一个逃兵!”

    天色渐暗,四周开始点起了火盆,可他眼中燃着的火光却足以照亮整个黑夜。她感觉自己备受鼓舞,胸间涌起一股澎湃的热血:“师傅,你说的话,玉言定铭刻于心!”

    苏玉言还记得自己当时踌躇满志的样子,信誓旦旦,犹言在耳。但真的来到厮杀过后的战场,她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尸体,还是尸体。

    他们倒躺在海滩上,死状各异,狰狞可怖。有的尸首分离,头上那一双眼还分明着怒目而视;有的肚子朝天大敞,肠子在腿边耷拉着直往外冒血。目之所及,整片海域已被染成血红,夕阳残照,海面与天红成一片。浪花翻腾,带着一种嗜血的咆哮,血腥气迅速蒸腾开来,铺天盖地的窒息。

    尸横遍野,血流成海。

    苏玉言只觉浑身冰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耳边还响着刚刚战场上的激烈搏杀,喊声震天、金戈相撞、铁蹄铮铮、击鼓如雷。

    而此刻,这是一座寂静之岭。

    她迈了一下腿,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要挪动起来。没踏几步,脚下忽地一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倒在地,一股腥臭味冲鼻而来。她咬牙支起身子,一抬头,前方三尺开外正横着两段被拦腰斩断的尸体,肾、脾、胆、胃……肉红肉红的器官搅合成一团,一些不知什么的东西从腹腔流出,泄了一地。

    “啊!!啊!!”

    她不顾一切尖叫着,手脚并用往后爬,两脚用力蹬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忽然她感到手肘碰到了什么东西,转头一瞧,一只孤零零的头颅正龇牙咧嘴瞪着她。她愈发撕心裂肺地叫着,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喷。她害怕极了,还说什么绝不做逃兵,她倒是有力气逃呢。

    正哭喊着,忽而被人抄住胳膊一把拎起。“看着我!”萧致远扣住她的肩,铆足了劲儿才没让她滑落。“能坚持吗?”苏玉言只是哭,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什么,什么拯救苍生,什么家国大义,都是放屁!她自己现在就快吓得屁滚尿流了,谁能救她于水火。

    萧致远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扶着她,看她哭个够。

    苏玉言哭得暂时脱了力气,倒着气睁开眼,看着萧致远黑成铁的脸,脑子里在走与不走之间纠结。

    “玉言,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必须坚持下去。走上战场的人,没有能够退缩的。你看看这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只要将领一声令下,面前是刀山火海也得冲。违令不前者,斩立决!你的哥哥,也是在战场上这么义无反顾地冲杀,他守护了沿海的百姓们,还他们一方安宁。”一听他提到哥哥,她又忍不住低泣了起来。

    “玉言,你也可以做到的。你是苏家的女儿,是你哥哥的妹妹,他们会以你为傲的。”

    她渐渐止住了哭,深吸着气,抹去脸上的涕泪:“师傅,我知道了,你快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好。”未多言一句,他转身走开,继续战场清理。

    苏玉言仰头望了望天,夕阳越发往西边沉了,若是天色黑下来,战场清理将更为艰难,她必须尽快加入战斗。重重呼一口气,她坚定地转身,走向那片尸体的海洋。

    她俯身前行,不断翻转着尸体,确认是否还有气息。那些还带着气儿甚至意识清醒的,她便麻利地处理好伤口,然后将其抬上车。

    她穿行在这片无垠的死亡之地,越走,她的视线便越模糊了起来。她看到那些脸,好多张脸,触到手上都还是温热的,有不少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们也曾满怀热血,也曾意气勃发,他们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家中的亲人还在日日倚门而望,就盼着他们,平安归来的一天。

    家乡的稻香飘不到这里,他们要永远埋在这异乡的泥雪之下。

    苏玉言悲恸地哭出了声,她心中觉得从未有过的悲凉。上一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还是被迫离开沈烨的时候,可是又不一样,她忽然觉得,在为生民立命的生死面前,有一些痛,竟也开始渺小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抹着眼泪,好让自己能够看清眼前的情况,她需要更快、更熟练,从而尽可能多地救治伤兵。她在心中默数着这是自己救下的第几个,以此激励着自己,她能做得还有更多。

    第三十四。她将简单处理过的伤兵抬上车,在心中默默记下,又迅速回去死人堆,蹲下身,将一个背部中刀的士兵翻过来。其实他背部的伤势只消瞄一眼就知道,正好砍在脊骨处,这样重的伤,即使人还有口气,救回来也只能是终生瘫痪了,但苏玉言还是执着地要试。

    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居然还有气儿!她激动得就要去抬,奈何这个人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实在是太沉了,她朝最近的曹磊呼救:“磊子!过来搭把手,这还有个带气儿的。”

    忽然,她感到手上被人狠狠拽住,那人睁开眼,迷蒙地看着她。“你还醒着!快,看看能不能动!”

    那人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往上攀,带得头微微抬起:“滚……”苏玉言瞳孔震了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是来救你的。”那人似是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重重躺了回去,嘴角一扯,有气无力地嗤笑道:“救我?哼,我不需要你救。赶紧地滚远点。”“你……”苏玉言气结,她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识抬举的,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没管他那么多,苏玉言把他翻过去,自顾自处理起来:“你的命你可以不要,可你的家人还要,你自己不珍惜,可你的家人珍惜……”

    “啊!!!我让你滚!让你滚!不要管我!让我死在这里算了!”他疯了般嚎叫起来,拼命以手捶地,痛苦不已。

    苏玉言顿住了,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心被一种异样的感觉震得微微颤动。

    “阿宇,你没事吧?”曹磊过来一把将她拉起,凑到他耳旁说:“你就别多管闲事了,他一心求死你就随他去,他料想着就算活下来也成了家人的负担,不如死在战场上,朝廷还能多给他家人一点抚恤金,也替他们博个英烈之后的好名声。这种人日后见多了你就明白了,你救他一命他还得记恨上你呢。”

    果然,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她知道他很痛苦,也理解他的选择,可她总觉着,万一呢,寻死只是一夕之念,若能救他回来,他又会对生命倍感珍惜、倍感庆幸呢?万一的万一,现在躺在眼前的就是哥哥呢……

    她会希望他活着!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哪怕哥哥瘫痪终生,那她和爹娘也会养他一辈子!

    她蹲下身,继续处理伤口:“磊子你等一会儿,等会儿一起帮我把他抬上车。”曹磊噎住了,不知该怎么劝她。那人却安静了,也不哭嚎,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牙翻过身,抓住她的手腕:“兄弟,算我求你了,我这贱命一条,不想连累家人,不如死在战场上,好歹做一个烈士,也算我这辈子没白活一场。”说完颤颤巍巍地从胸间掏出一块白玉,塞到苏玉言手中。她摊开手端详着,浑圆一块,玉色不均,雕工粗糙,并不是什么上好的货色。

    “我叫姚人杰,湖州人氏,今年十九岁,家住青阳县落梅村一百一十二号。今年开秋收到家人来信,说我娘子已怀孕三个多月,到现在……我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孩子取……烦请小兄弟,日后得空亲自去一趟我家,带着这块玉替我传个话。”苏玉言紧紧握住玉,哽咽道:“你说……”“世安,无论男孩女孩,都叫他世安。希望他将来,一生顺遂,一世安好。”

    一生顺遂,一世安好。

    这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孩子最美好的祈愿。

    后来她自己都快忘了,她是怎么离开那个人的,只记得自己死命握紧他的手,哭着重复说“好好好,我答应你”,最后似乎是曹磊拖着把她带走的。后来曹磊回忆起来说,他当军医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有别的军医受过这种嘱托。当然了苏玉言知道,他当军医也没多久,不过稍长自己两年罢了。

    那一次过后,苏玉言几乎有一整天的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渐渐回过点神来,也不复往日的活泼,竟甚是变得沉默寡言了。晚上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营帐外盘腿坐着,望着天上的孤月发呆。萧致远把她的改变看在眼里,只是叹气。

    这个丫头,这一次是真的长大了。

新书推荐: 回到民国想见你(第一部 春水带翠) 穿成被磋磨的小媳妇(九零) 他日之星 葡萄成熟时 且待风起 互*******了 谢邀,人在上京只想摆烂(原名《洞庭霜》) 可乐终身 中二少女从无限流里鲨回来了 带着魔尊拯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