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时入初夏,溽暑难消,今岁夏天不知为何,格外炎热,还未到六月大家就纷纷买起冰来,否则真是捱不过。

    苏玉言天天在药铺里忙得满头大汗,苏母看了只是着急。再过一个月,她就年满二十了,这么大个姑娘还留在家里,苏母真怕她给耽搁了。可玉言刚闹过一次离家出走,这事儿是苏家的禁忌,谁也不敢提,苏母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与此同时,苏家那两父女,都在偷偷等一个人,等的是同一个人,却是不同的心境。苏玉言每日里翘首以盼,雀跃难耐;而苏父则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也该来了,迟到了二十六年的,他的审判日。

    这日里下了铺子,苏父同苏母嘱咐道:“今日我晚些回去,过几日官府要来查税,我把铺子里的账目捋一捋。晚饭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行,那我给你留上菜。”苏母未作他想,先行回去了。

    太阳西沉,日光渐暗,铺子里一片昏黄,苏父闭眼端坐,凝眉沉思。药铺大门紧闭,只留着后面一小扇侧门,以候来客。

    天色越来越暗,苏父正欲起身点灯,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他心中一窒,紧了紧拳头。

    “苏老先生,好久不久,劳您久侯了。”昏暗中,一道修长的身影信步而来。

    苏藿:“你终于来了。”他抬眼瞧着他,俊美的脸被暗影模糊,笑容挑衅,目光凛凛,是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狠意。

    “我当然得来,掘地三尺也要来。苏藿,咱们俩还有好多笔糊涂账,要慢慢算。”他俯下身,将手里的东西依次在桌上摆开,苏藿这才发现,他竟带了一壶酒,同两只酒杯。

    沈烨坐下身,不疾不徐,将两只酒杯斟满:“今儿个过来,我就想着,必须要好好敬您一杯,感谢您当年手下留情,从我娘肚子里救下我这贱命一条。”他放下酒壶,一个挑眉,笑着看向他:“不杀之恩,没齿难忘。”

    苏父一个寒噤,浑身凉透。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了!

    苏藿:“当年之事,实有苦衷,但我并不想辩解什么,错了就是错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想我苏藿,自认仁心仁术,一生行医救人,光明磊落。可只这一件事……我这辈子只这一件事,我……”他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不由掩面而泣。幽幽暗室,回荡着男人的哭声。

    “我自问,对得起天下人,可这一世,唯独有三个人:你妹妹,你娘,还有你……我对你们不起……我……我对你们犯下的罪孽……抵死难偿……可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沈烨攥紧拳头,极力克制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苏藿猛然起身,咚一下跪在他面前:“这是我亲手造下的孽,也该我亲自来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希望……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望我们之间的恩怨是非,不要牵连到家人。”

    “哈哈哈!”沈烨含泪大笑:“不要牵连家人……苏老先生,这话您可要说清楚了。我可不想到时候您死不瞑目啊。”苏藿努了努嘴,终是嗫嚅着:“玉言……”“苏玉言,我娶定了!”沈烨斩钉截铁地道。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们之间,本就新仇旧怨拨算不清,如果你们之间再添一桩杀父之仇……我怕玉言知晓一切后……。算我求你了,放过玉言吧,我受千刀万剐、万箭穿心都无所谓,但我不能忍受玉言受到这样的伤害!”

    沈烨睥睨着他,两只酒杯轻轻往前一推:“你放心,我可不想做一个,手刃她父亲的杀父仇人。”苏藿满脸不解:“那你……这是何意?”

    沈烨:“这两杯酒,一杯喝下去,飘飘然一觉睡到大天光。另一杯喝下去……不出两个时辰,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喝哪一杯酒,你决定。生或死,是你自己选的,去或留,是老天爷给你判的,这个杀父仇人,我沈烨不做。”

    苏藿望着那两杯酒,愣住了,想他沈烨一向行事狠辣,不意竟会给自己留条生机。莫名地心中一颤,这对孩子,真是彼此情根深重了。若是没有往日的那段孽缘,他的玉言,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我家玉言她……有很多臭毛病,又懒惰又任性,脑子里还有很多大逆不道的想法,总爱闯祸,从来都叫人不省心。可她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我只希望,我们这段恩怨了了以后……你可以不计前嫌,待她如初。”

    苏父说着说着,竟越发平静了,似跟他唠起了家常:“结婚过日子,不比刚心意相许时,总是那么情意绵绵,看对方怎么都顺眼。婚姻里面,柴米油盐过起来,免不了许多争执,但两个人讲究的就是相互扶持、相互包容。希望你……无论将来如何,也不要因为我而迁怒玉言。我本草芥,何足挂齿。可我家玉言……”他肩膀抖动着,眼中落下几行清泪:“望你一辈子,都能对她……珍之爱之!”说完,他猛地端起两只酒杯,双双一饮而尽。

    沈烨看他突然如此举动,颇为震动,待回过神来,两杯酒皆已下肚。

    苏父摔下酒杯,低着头勾着腰,兀自大口喘气。沈烨看着他,哼笑一声,悠悠地站起来:“苏老先生,这个杀父仇人,我可不认。”说完背着手,从容离去。

    药铺里彻底黑了,如坠深渊的黑暗里,没有人点灯。

    *

    “热死了,热死了,这是什么鬼天气。”苏玉言在院子一边挫着冰块,一边抱怨。

    已近日落时分,地上还蒸腾着暑气,她心里更是格外躁动,都快两个月了,她等的人连个音讯都没有。哼,还说什么爬也要爬到我面前,难不成,真的是从熹州爬过来的?我呸!她一个用力,冰碴子呲到菘蓝脸上。

    “言姐姐,你干什么呢,这冰块招你惹你了。”苏玉言停下手,瞪着他,菘蓝也不甘示弱,也停下手,回瞪他。苏母:“你俩干什么呢!还想不想吃冰镇雪梨汤了,动作快着点。多大个人了,真是的。”

    “咚咚咚”!

    “来了来了!”苏母响亮地应着,一边跑去开门一边还不忘回头叮嘱:“动作麻利点啊,别又只顾着闹。”那俩人手里挫着冰,还要互相瞪着。

    苏母打开门,吓得僵住了。

    “苏老夫人,好久不见。”“你怎么……”她嘴唇发抖,脸色煞白,身子一软扶住门框。

    “沈烨!”苏玉言一声惊呼,哐一下丢掉手里的东西就要往他怀里冲,猛然间意识到娘还在呢,赶紧在门槛边刹住脚,看着他傻乎乎地直笑:“沈烨!你终于来了!”终于从熹州爬过来了,哼!

    沈烨看着她,笑意温柔,这个丫头又养得白净水灵了,还是胖点好,之前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苏母颤着声音怒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给我老老实实回房待着去!”“哦。”她乖乖地应一声,抬眼瞄一下沈烨,他朝她轻轻点头,眼神是笃定的安抚。瞬间心里就安定了,老老实实转身,三步一回头地进了自己房间。

    “苏老夫人,不必急着拒我于门外。晚辈此次前来,是为同苏老先生商议婚事的,烦请您通传一声,他自然便知。”苏母没说什么,他似是有备而来,她家那个老头子怎么什么也没同自己说过?“那你等等,我去问一下。”苏母也没请他进来坐,转身就跑去问苏父。

    苏父听着沈烨来访,竟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了,叫他进来书房吧。”苏母:“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忽然就找上门了?”关于玉言重遇沈烨的事,苏父只字未向苏母未提起,就怕她多心。“别问这么多了,请他进来就是。”苏母心慌得很,一脸愁容地将他请进屋。

    沈烨走进书房,径直在苏父对面坐下。上次见面黑灯瞎火的,这次总算将对方瞧个清楚。两年时间,他的气质变得更沉稳、更自信了,行止间有种隐而不发的威严,乍一看倒真是个青年才俊。可他刚坐下来,开口一笑,那骨子里的桀骜劲儿便又透了出来:“苏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苏父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烨拿着茶杯,悠游地把玩着:“苏老先生,您这话问得奇怪,倒像是在埋怨我,怎么没把你弄死。”苏父没心情跟他绕:“那两杯酒根本就都没有毒,对不对?!”

    “是的。”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竟然就……这么放过了自己?

    沈烨抬眸看着他,冷冷道:“苏藿,如果当时你一杯酒都不愿喝,自会有人上来,一刀了结了你。”“你……”苏父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竟然如此,原来如此!他要的,只是自己的一个态度。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可以为了女儿,一心求死。”如此,竟叫他识破了这场戏的机巧,罢了罢了,反正都没甚么所谓。

    苏父埋头沉思,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烦请沈公子在院中稍后。”良久,苏父方才开口道。沈烨起身作个揖,退出房去。

    “念慈!”“又怎么了?”“快去,叫玉言过来,赶紧地!”“哦,哦哦。”苏母转身就去叫人,心里是越来越糊涂了,老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爹。”苏玉言跨进门来,两手抓着裙子,小心翼翼唤道。苏父抬起头,满面的沧桑。爹爹是真的老了。

    “玉言啊,过来坐。”苏父笑着朝她招手,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爹爹这是怎么了?她走上前,蹲坐在苏父膝边,两手扶在他的膝头,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爹……”苏父扯出一个笑,抓住她的两只手,轻拍着道:

    “玉言啊,爹爹这一生,只三件事情最让我骄傲。一是没有砸了咱苏家的招牌、没了祖宗的脸面;二是能够娶到你娘;三是将你们三个孩子抚养成才。”“嗯,爹爹在我心中,就是全天下男人的榜样。”“你呀,就光长了张巧嘴。”苏父无奈地敲她一下。

    “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爹以你们为傲。但是你也知道,三个孩子里,打小爹最疼的就是你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他长叹一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明白的,无论爹娘做什么,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只要你能幸福……爹什么都能舍……”“爹……你别说了……”父女俩双双哽咽起来,她眼泪啪嗒啪嗒掉,既是心疼,心疼爹第一次跟她说这么些心里话,又是害怕,害怕爹还是坚决不松口她和沈烨的事。

    苏父抹掉泪,看着她,笑容慈爱:“玉言,爹同意了。”

    苏玉言正兀自哭着,听得这话,霎时眼泪全止住了,呆呆地看着爹。

    “你若是想嫁他,便嫁吧。”她还是呆呆地看着爹,鼻涕都流到下巴弦上了,也忘了去擦。

    完了,他的闺女傻了。

    蹭地一下,她忽然从地上弹起:“爹!!!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爹爹!”她揽住苏父的脖子,跺着脚,甩着手,又跳又叫,声音几乎将屋顶掀翻。苏父陪着她,开怀地笑着。

    真好,只要她能幸福,就好。

    夏日的梨树,木叶荫荫,早已不见花的踪影。他立在树下,抬头凝思,却听到回廊里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一个回头,猝不及防间,被她撞入怀里。“沈烨!”她欢呼着,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双脚几乎离地。

    沈烨笑了笑,抱住她的腰,带得他的姑娘旋了好几个圈。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枝叶颤动,梨花树下,见证了他们的离合。

    苦尽甘来,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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