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弹琴

    两日后,袁府大院。

    家童在府门口迎来送往,来的都是袁总督的密友朋党,皆是熹州数一数二的头脸人物。大家或互相道着贺,或彼此叙几句旧,有那甚为相熟的也会互相调侃一二,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宾客都携家眷而来,女宾们在右后方独自开了一个大桌,开始拉着手闲话家常。

    “大家还请稍安勿躁,我们老爷有话要说。”正喧闹中,秦管家高喊一声,大家立刻静下来,纷纷投来目光。

    袁总督走上前来:“非常感谢各位能于百忙之中,抽空应邀,光临寒舍,袁某不胜荣幸。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够招待大家的,只是备了点家常便饭、浊酒清茶,还望大家莫要见怪。”

    说着拿过家童递来的酒,高举头顶:“我先以这杯薄酒敬大家,今日,就让我们举杯痛饮,不醉不归!”说完一饮而尽,众人皆是一片欢呼。

    袁总督喝完酒,还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他抬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在宴席正式开始前,小女特地准备了一首曲子,还望大家能不吝赐教。献丑了,献丑了啊。”

    又是一□□好声,两个小厮抬着琴上来,将琴架好,袁亭亭方才莲步轻移,向着众人施施一福。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蓝纻纱长裙,头上盘一个坠马髻,如云的青丝托着雪白的脸颊,更衬得她娇媚可人。花钿轻摇,裙裾翻飞,只略施粉黛便令群英失色。

    摆好琴,调了调音,她正了正身子,眼神在嘉宾席中逡巡着。终于,她寻到了他。

    他一身素净,独坐桌角,神情平淡,与周围的欢呼热闹格格不入。

    她低头一笑,开始慢慢拨弄。

    琴音似山谷的冷涧,幽幽滑过,指上的每一个音都挑出最绵长的悠思。那是少女的低泣,是月下的私语,是她一个人的漫漫相思。在座的宾客无不敛气凝神,细细倾听。

    “啧!好啊,真是好!”陈正和听着,由衷地感叹道。他身旁的侯愈郎也连连点头:“袁小姐确实琴艺精湛,才女之名果不虚传啊。”陈正和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琴啊!”侯愈郎斜了他一眼,暗暗摇头,真是个呆子!

    琴音正行到高亢处,袁亭亭忽地回手一拢,曲声戛然而止,铿锵之音依然穿堂而过,耳膜鼓震,余音绕梁。

    “好!”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众人接连叫好,掌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袁亭亭矜持地一笑,略一抬头,眼神正好撞上姬明。

    袁亭亭心漏跳了一拍,他听到了,他终于听到了!

    一曲过后,正式开席。

    男宾席上大家或聊聊国家大事,或说说最近寻来的珍奇古玩,听过见过的奇人逸事,更有那不拘小节者还要吹嘘起自己新交往的红颜知己。

    “那个莹莹姑娘的腰软的哇,哎呦喂,你是没摸过。”侯愈郎一向行为狂悖,到了这里也还是一口一个韩莹莹说个不停。

    陈正和放下茶杯自嘲道:“哈哈哈!我自然是没摸过,我这手只摸得惯那些个刀枪炮筒。”侯愈郎拍着他的肩大笑:“正和兄,你这么不解风情,那种小腰哪里经得起你的掐弄。”“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正笑闹间,侯愈郎瞥到了姬明,他只一个人喝酒吃菜,也不同人招呼。

    他鼻子一哼,端着酒杯凑了过去:“久仰姬先生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先生果真仙风道骨,同我们这些俗人就是不一样。”姬明也没有回敬的意思,只淡淡看他一眼:“侯公子所言差矣,姬某不信神佛也不信道,只信我自己。何来仙风道骨一说?”

    侯愈郎本就想来挑事,没想到竟吃了个瘪,顿时横眉竖目:“好你个姬明,也忒不识好歹了!”

    这个侯愈郎,摆明了来找茬!袁亭亭急得就要起身,万铃赶紧上前将她按住。袁亭亭冷静了点儿,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哎!愈郎兄,这也得怪你没有眼力,你也就是看姑娘一看一个准儿。”陈正和慌忙上前解围,侯愈郎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正和也。”

    陈正和向他使了个眼色,侯愈郎看在兄弟的面子上,忍下这口气。他轻瞟了姬明一眼,又坐回去喝酒谈天。

    陈正和向姬明作个揖:“刚刚愈郎兄冒犯了先生,我替他给向您赔个不是。”姬明缓缓站起道:“陈公子的道歉,在下不敢领受。”陈正和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姬明竟然这么倨傲。

    姬明向他鞠个躬:“陈公子为国效力,奋战沙场,堪当我辈之表率。如今为个不值一提的事向我致歉,这叫我如何受得起。”

    陈正和又是一愣,立刻释怀:“早听闻先生才情冠绝,今日一见,着实佩服。”

    姬明直起身子正欲开口,却被陈正和抢先:“先生打住,恭维的话咋们就甭说了。我一个带惯了兵的人,不会那一套说辞,夸人的话就那么几句。再跟先生客气上几个回合,我就真词穷了。”姬明爽朗地笑出了声:“呵呵呵!好!陈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请坐。”

    两个人并肩坐下,陈正和为姬明斟上酒:“我虽一直驻守沿海,但先生的事迹也多有耳闻,从独龙山剿匪,到旬阳县平兵变,先生对于局势的判定着实犀利。在下这次前来,也是有事想要请教先生。”

    “请教不敢当,公子还请说。”

    陈正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如今天下动荡,内忧外患。人们总说抗倭御外辱,我在沿海组织抗倭这些年,明白个中的情况。其实这倭寇是十倭七民。十个倭寇中有七个都是咱自己的百姓,我实在是不明白,我们是在抗击外敌,还是在绞杀自己人。”陈正和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口闷个干净。

    姬明看他苦闷的样子,默了会儿,方才缓缓道:“陈公子觉得他们因何要去下海为寇呢?”“这些倭寇中有渔民、有土匪、甚至还有和尚,都是迫于生计呗。”陈正在前线抗倭多年,看到这个中情况之复杂,心里产生了巨大的矛盾与纠结。

    倭寇要打,他们扰乱民生,劫掠百姓,可如果能有一方土地保他们衣食无忧,谁又愿意去做那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儿?他看清了这一切,却无力改变。

    姬明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花池边抓起一把沙子。陈正和看着他走回来,一脸茫然:“先生这是何意?”

    “公子请看。”姬明手握着满满一捧沙子递到陈正和面前:“我现在五根手指将将竖起,沙子一颗也不漏的都圈在了手心。可是如果这样。”姬明将手掌摊开,沙子接连滑落,切切错错打在桌上。“我的手太松了,沙子便圈不住。但是这样呢?”姬明又将手紧紧捏拢,握成一个拳头,不少细沙从指缝尽数滑落。“如果我手握得太紧,总会有一些细沙,想方设法逃离。”

    陈正和看着落了一桌的细沙,凝眉深思,忽地又点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这细沙要掉还是不掉,全凭先生一只手,并非我所能控制的。”

    “哈哈哈!”姬明大笑着拍掉手上的沙子:“公子是个聪明人。这良民为倭寇,与朝廷严苛的海禁脱不了关系。沿海贸易一禁,逼得很多人无以为生,只得另谋出路。凡事都要讲求个张弛有度,就像我手里的这把沙子。公子若不能做到使我的手听命于你,又何必庸人自扰之。”

    陈正和眼睛一亮,笑容明朗:“多谢先生提点,正和明白了!我虽不能控制先生的手使沙子不掉,但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手,接住掉下来的沙子,使它们不要坏了这一桌筵席。掉下来的沙子固然可惜,但我要做的是尽我所能,保护住更重要的东西。”

    姬明看着他,平静地道:“倭寇是杀不尽,压不住的,公子有这样一身好本事,又有这样的家世,做什么不好,非要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陈正和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们陈家世代受皇恩荫庇,为朝廷解除忧患,是为忠。沿海百姓深受倭乱荼毒,为他们抵御灾祸,保他们生活安宁,是为义。大丈夫为国为民,为忠为义,理当身先士卒,死而后已。在下以为这是不言而自明的事。”

    姬明看着陈正和,他的眼眸明亮透彻,没有矫饰,没有伪作,是直射人心的坦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都是他发自内心的真诚。这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筵席已近尾声,众人意兴渐阑珊,纷纷告辞归去。可陈正和似乎同姬明起了个话头,便再也收不住,他折服于姬明的见识,觉得即使说上三天三夜,也还是不够。

    “今日听先生一席话,在下真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改日有机会定当多多请教。”姬明回一个拱手:“不敢当,只能说是互相讨教吧。”

    两个人正欲道别,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一声:“正和哥哥。”陈正和一回头,袁亭亭正站在身后,款款笑着。

    “亭亭,好久不见。”

    袁亭亭走上前回一个万福:“正和哥哥,姬公子。”“亭亭,你这手怎么了?”陈正和看到她手指上缠着丝帕。“无妨。”袁亭亭抬手看了一眼:“不过是刚刚弹琴不小心划破了手。”

    自听说姬明要来赴宴,她这两日是没日没夜的练琴,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刚刚在台上曲行到一半,水泡就已经破了。

    “呀!小姐,这帕子渗出血了,我去给你换一条。”万铃转身就要走,姬明默默递出一条丝帕:“袁小姐若不嫌弃,可以暂且一用。”

    袁亭亭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掌心和五指都结着厚厚的茧子,骨节分明,匀称修长。她心莫地狂跳。

    “谢谢姬公子。”万铃笑着接过丝帕,替袁亭亭缠上。

    袁亭亭望着缠在手上的丝帕,帕子一角露出朵黄色的小雏菊,蹩脚的针线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小姑娘之手……

    这帕子,怎的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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