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霜飞雪,皇宫的巍峨被白絮压下一重,仿若一只冬眠的巨兽,透出一股宁静。
宫人将甬道上的雪扫净,虞镇缓步慢行,转过一处拐角时,停住了脚步。
南山殿门口,莫邪撑着油纸伞,倾向身前的女子。
金色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在一片白茫上,为女子的长发与衣裙镀了层金边。
两人相对而立,附在脸上的笑意,似围炉文火,在漫天飞雪中散发暖融融的热意。
见状,许如常轻声解释道:“听说莫邪王子自从试炼过后,常常约公主游玩赏景。”
虞镇度两人此番模样,想是从外头归来。
他不言不语地望着,叫人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
二人似道完小话,莫邪将伞递给虞长生,却被后者推拒,应是要他撑着伞出宫。
虞长生的手从伞柄上拿开,向前伸去,最后落在莫邪肩头,轻轻拂过躺在上头的雪粉。
两人顺着她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对上目光,相视片刻,才挥手道别。
待莫邪走远,虞镇才迈步走进南山殿。
许如常听从他的吩咐,未差人通报。
靠近屋子,虞镇便听里头传来一阵笑闹声。
“哇,王子今日带殿下又去哪儿了?”
“是呀是呀,还送来这么多好东西。”
“殿下,王子对你真好。”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自然该对我好。”虞长生含笑的声音传入院中。
这时,虞镇才抬步入了室内。
虞长生眸子一亮,朝他行礼后,便让虞镇坐在桌边,将莫邪搜刮来的小玩意儿展示在他面前。
虞长生一个个说过去,遇上好玩的便赞不绝口,无甚乐趣只骗人的,便蹙起眉头,末了再笑骂莫邪一句大傻子。
而无论笑骂嗔痴,眼角眉梢皆是生动,虞镇将之看在眼里,便想起晕在她身上的那抹金色日光。
等父女俩闲话片刻家常,虞镇便屏退了众人。
虞长生先是一愣,继而缓缓收起笑意,原本没正经地趴在桌上,也不由得乖乖坐好,心虚似的抿唇不语,一副对接下来的谈话心知肚明的模样。
“你和他,现下是要如何?”
虞镇摒弃弯弯绕绕,直白问道。
闻言,虞长生眉头一抖,挠了挠耳后,又顺势捋过身前垂落的长发,仿佛在斟酌言辞。
虞镇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她梳理一番,见她思忖扭捏一会儿,蓦地松开手中长发,豁出去似的。
“父皇,假如我说,现在愿意嫁去北疆,会如何?”
虞镇端起杯盏的动作顿住须臾,茶水热气袅袅,一片泡开的叶子在杯口处微微游荡,倒映出他的目光。
“什么改变了你的心意?”
虞长生端出早已想好的说辞,言及莫邪为人如何体贴、讨人欢心等等,再捡了几件具体的事情细细道来,说话时嘴角迟迟压不下来。
听完她的自白,虞镇半晌未言语。
虞长生佯装来的明媚模样,同心一样,慢慢下沉,但仍克制着,留住弯起的一点微笑。
北疆离此地,山高水远,身处极寒之地,她性命堪忧。
再者,两人心知肚明,此番远去,便是最后一面。
是以无论她如何做铺垫、演戏,把这门迫不得已的婚事营造出恶花结良果的美满样子,虞镇都很难像个为女儿谋了门好亲事的寻常父亲,欢欢喜喜。
在这般安静的氛围中,虞长生放在袖中的手方要动作,忽听虞镇长长地叹了口气。
“朕与你母妃相识,自战乱中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有了你,谁知老天不公,把你母妃从我身旁夺走。”
此事已算久远,但从虞镇口中说出,仍能感受出他当年的悲痛欲绝,耿耿于怀至今。
“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父皇视你若珍宝,可怜你自出生起便病榻缠身,宫中数不清的名贵药材用在你身上,父皇都在所不惜,唯恐你再离朕而去。”
说到此处,虞镇顿住,染上几根白丝的眉头拧了一下。虞长生心中酸软,握住他当年开弓射箭、现今已布满褶皱的手,低低地唤了声“父皇”。
虞镇略有些浑浊的眼睛望着浮了茶沫的杯盏,继续道:“你幼时生病太多,吃药有如吃饭。其余旁的孩子正四处玩闹,上蹿下跳时,你只能躺在床上,时断时续地咳嗽,反复发热,但你不哭不闹。”
“替你看诊的每个御医、照顾你的每个宫人,无一不说从没见过你这般乖巧的孩子。”
虞镇笑了笑,继而眸光带伤。
“有段时日,你大病一场,整日昏睡,有时父皇瞧你,安静地宛如寻常孩子熟睡般,但朕知晓,你乃是难受地昏去……”
“所以有时,父皇又想,我是不是在强留我的女儿,她来到这个世上,一直在受苦,也许她本可早早解脱,是我贪心害怕,用些无用的手段延续你的寿数,徒增你的痛苦。”
虞长生完全不知他曾有过这些念头。从古至今,关于疾病与生死,总有诸多说法。亲人想病人活得再长久些,不要放弃,即便痛苦;病人有痛苦也想再多活些日子的,亦有活得生不如死求解脱的。
她无法评说,只是从虞镇的话中,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他是如此的爱护南山公主。
爱护她,所以怜惜她,爱到甚至反省自己的贪心。
“你大病那段时日,人日渐昏沉,御医曾言回天乏术……”
某一日,虞镇坐于南山公主榻边,小小的人儿躺在床上,还占不得一半的地方,耳畔曾日日响起孩童的咳嗽声,那日午后,他却很少听到,连呼吸急促起伏的胸口都渐趋平稳。
他有了心理准备,仍难掩心中悲痛,一面握住南山公主的小手,一面抚着她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哄她安心入睡。
“……那一年,你才八岁。其他人尚有大把年华,而你在我身旁,只能留八年……”
虞镇此番言语,仿若一颗雷弹,投入虞长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那一晚,我自是又恨上天待我不好,只盼下一世,你能投胎成一个康健之人,愿你百岁无忧。”
“在我心如死灰之际,第二日,你却醒了过来,能吃能喝。”
虞镇的形容,实在太像那些书中描写的魂穿。难道那个时刻,是她的灵魂穿至南山公主身上?
“说来有些奇妙,大病这一场后,你活泼了许多。”
虞长生克制自己的面目表情,好在虞镇仍兀自盯着那杯茶,陷在自己的回忆中,未曾抬首。
“偶尔愣神时,脑中会闪过些许离奇的念头。我的女儿是否已经离去,上天可怜我,让余人在她体内活下来,继续顶着她的模样陪伴我。”
话音方落,虞长生顿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血液倒流,手脚发麻。
虞镇的猜测,大概率没错。她真的在南山公主身体里,活过来了。
可是,按照书中情节,南山公主既有和亲戏份,断然不可能在幼时早逝。
也许,只是她恰巧在南山公主十分病弱的时刻,住进了她体内。
不知是帝王之术,还是父亲的爱,或二者皆有,令虞镇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个时刻。
虞长生鬼使神差地问出口:“父皇,您后来想了什么?”
这时,虞镇才从回忆中抽离,抬眼望向她,目光慈爱。
“并未多想,你是我的爱女,安静乖巧也好,活泼开朗也罢,你陪了父皇许多年。”
说罢,虞镇仿若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从上至下端详着虞长生,叹道:“你若相中莫邪,真心欲嫁他,他也如此待你,愿意顾你往后余生,便去罢。”
他握住虞长生的手,轻轻拍了几下:“父皇原本便想有人能真心待你一生,顾你,爱你。”
虞镇的话宛若堤岸垂柳,缓缓拂动心湖,令她眼热鼻酸。她站起身,朝虞镇跪拜行大礼,恭恭敬敬地叩拜于地。
“儿臣,谢过父皇。”
一颗泪水应声落下。
数日后。
大雪纷飞,绿叶红花落了个干净,剩些常青树在隆冬时节冒出一点绿,被冰霜缠绕,成了晶莹剔透的雾凇。
一片枝桠雾凇间,露出一个宽阔土路边的破旧亭子,一行人在风雪中静静等待。
虞长生立于亭中,乌黑如墨的长发随风飘扬,衣袂飞舞间,仿若要乘风归去。
她远眺一望无际的平原,身后是上京的城门。
莫邪等一干人,今日便要离开上京。
“此去路途遥远,一路平安。”她对身前的莫邪道。
前些时日,莫邪入乡随俗,换上中原人的服饰,陪着虞长生将戏演足,今日启程回疆,便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衬得他愈发挺拔。
“你也多保重。”莫邪回以简单的寒暄。
虞长生应声,忽然想到那日客栈的情形,福至心灵见问道:“你被行刺过?”
“嗯。不想我好过的人太多了。”
“那你知道是谁?”
“自然,”莫邪望着路边伸出的一截光秃枝桠,“那人不欲我和亲成功,便在路上下黑手。”
“那我再次祝你一路平安,别被他宰两刀。”虞长生道。
耳畔掠过一道笑声,惹得她偏过头。
“放心,我会在北疆等着殿下,”说罢,他牵起一边唇角,“还是说,此事又有转圜之地?”
虞长生摇头,平淡地笑道:“没有了。”
莫邪同样平静地接受,临走前又道:“那个行刺的人,还多亏吕公子透露了行踪给我。”
那日躲在橱柜里,虞长生便猜到了,随意道:“要替你谢谢他?”
“不,”莫邪否认,“他只是想把殿下撬走,我并不打算谢他。”
“殿下心有所属,是不是?”
莫邪问她,却是个陈述的意味,且并未点破。
虞长生笑笑不说话,那极淡的笑意里言明了一切——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她要嫁给别人了,就这样。
莫邪步出离别亭时,风雪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
“你们中原人的年关将至,我便祝殿下得偿所愿,嫁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