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生回到观内，拿起桌上的签筒，放在手中摇晃。

    须臾，一只竹签落在地上。

    虞长生捡起，签文赫然六个字——伶仃来，孑然去。

    虞长生把它放在一旁，继续摇晃，又掉落一根，仍旧是——伶仃来，孑然去。

    一连重复几回，毫无意外，虞长生每次都得到这个签文。

    签筒碰地，磕出清脆的声响，虞长生坐在地上，不禁笑出声，辨不出喜怒。

    “第一次求签，那位师傅说，人两手空空来，干干净净走，其余皆是自寻烦恼。”

    “第二次求签，在城郊寺庙，说来也真是搞笑，不是道观，是寺庙，竟然又抽中了这只签。”

    虞长生呼出一口气，撑地后仰，抬头看那座压迫感巨大的青鸟像：“其实正解是，要我赶紧离开这个世界吧。”

    虞长生语调戏谑：“你说，要是你的女主角，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一个大骗局会如何？”

    “我们拭目以待啊。”

    远安侯府，秦微雨猛地站起身。

    “你说什么？虞长生在陶然观？”

    侍女点头。

    秦微雨匆匆前往，还不忘让侍女通知吕非离。

    上回见过吕非离后，他至始至终没有让她见到虞长生。她只好盯紧将军府。

    虞长生分明没有外出，却凭空出现在陶然观，还是对方亲自派的观中人前来报信。

    虞长生一定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良久，当秦微雨赶到陶然观时，虞长生正坐在廊下，似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一只竹签。

    秦微雨瞪大了眼睛，仿佛一盆水兜头浇下——虞长生穿着病号服。

    虞长生对她笑了笑：“别来无恙。”

    秦微雨压住紊乱的心跳，强自镇定道：“你的衣服，有些不同。”

    虞长生拍拍身旁的台阶：“不用绕弯子了，坐着说罢。”

    秦微雨依言坐下：“你是……”

    “不。”

    秦微雨听到她否认的答案，面色一变，却见虞长生纠正她的话语：“应该说‘你也是’，你的故乡在哪？”

    秦微雨压住颤抖的声色，报出一个地名。

    “正巧，我也是那里的人，”虞长生拨弄竹签，“说不定，我们茫茫人群中见过呢。”

    “你怎么穿越两个世界的。”秦微雨问道。

    此话一落，天色骤变，方才还晴空万里，此时电闪雷鸣，乌云渐渐汇聚在二人头顶。

    “要下雨了？”秦微雨望着天色，“我们先进去吧。”

    虞长生按住秦微雨起身的趋势：“就这样吧，这雨应该不会下下来。”

    “在回答往返两个世界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虞长生继续道，“我在医院偶遇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这半年来一直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植物人姐姐。”

    “有些话，他想对姐姐说。姐姐在车祸里保护了他，他觉得很自责很难过，希望姐姐快点醒来，以后他会学着像姐姐照顾自己一样，去照顾姐姐。”

    虞长生顿了顿，凝视秦微雨的眼睛：“小男孩在医院几乎待了半年，他很寂寞，也很可怜。因为父母并不常来看望这对姐弟。”

    秦微雨胸口起伏，随着虞长生的话语，眼里渐渐浮现水光。

    “你知道，他是谁吗？”虞长生问道。

    秦微雨眼尾落下一滴泪：“……我弟弟，沈可。”

    老天爷似乎发了怒，一道白光在眼前划过，随之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恍惚地陷天倾。

    虞长生神色不变，对末日般的天色置若罔闻：“那你是谁？”

    “……沈微雨。”

    这时，虞长生终于弯起一点唇角，在心中让系统去联系相关各方。

    秦微雨盯着虞长生的脸：“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南山公主八岁时。”

    “那你发觉我的真实身份，是在医院？”

    “不是。比较早了，在联姻之前。当吕非离说你会五子棋开始。”

    秦微雨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一般来说，在陌生世界发现同类，应当会主动联系，可你直到今天才与我接洽。你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你知道怎么回原来的世界，所以根本不需要和我合作。”

    虞长生不置可否：“你要回去吗？有一点我要补充，你离开这里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会与这个世界的人天人永隔。”

    秦微雨怔住，一时没说话，片刻后反问：“那你是怎么去而复返的？”

    “这只是偶然事件，我和你一样，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虞长生笑笑，从秦微雨发髻间取下一只发钗，用力一戳，将竹签折断：“我知道，你和陆世子感情深厚，必然对他难以割舍。”

    “所以，要怎么取舍呢？”虞长生挑眉，“以前一直拿你没办法，你身边的护花使者和骑士太多了，甚至各个想要我的命，那时我总气得牙痒痒，今天忽然发现，这样拿捏你也很有意思。”

    秦微雨难言地望着虞长生。

    虞长生没看她，低头摆弄那根锋利的发钗，指腹摩挲着发钗末端：“想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就意味着舍弃沈可和那边的亲人好友；如果离开，就再也见不到陆行止。但，你不想回家吗？”说最后一句话时，虞长生转头，直直地望着秦微雨。

    两人对视片刻，虞长生看秦微雨绷紧的面色，莞尔一笑：“还有第二件事，你应该知晓。”

    话落，虞长生察觉秦微雨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而且浑身不自觉地僵住。

    虞长生眉梢一挑：“你好像猜到了？”

    几息之间，秦微雨似乎被人抽干了血，神色恍惚，她怔怔开口：“……虞见末说，你做过一个梦。”

    “所以？”

    “你知道这个世界的发展……而且，你改变了它， ”秦微雨咽了咽喉咙，“……这不是真正的世界，有可能是……漫画、电视剧，或者书……你看过，所以你知道所有事。”

    “这是一本书。”虞长生给出了答案。

    “我是……穿越到了女主角身上？”秦微雨愣愣道。

    “为什么你是女主角？”虞长生反问，忽然发觉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家世显赫，身边的男性角色不仅多，还各有人设魅力……”秦微雨顿住，“还是说，你是女主角？”

    虞长生笑了：“我要是女主角，抓你们需要那么费力？你还能活到现在安然无恙？你们不是心知肚明，我只是个空有先帝宠爱的公主？”

    “那你是女配或者反派？”

    “一个路人甲。”

    “路人甲？！”

    “嗯，一个在书中被一笔带过的路人甲，唯一的戏份，就是被女主算计，替嫁和亲。”

    秦微雨没了声音。

    虞长生随意一笑：“现在，你应该思考另一个问题，自你诞生起到现在，你的所作所为都受你的意志支配吗？你，真的喜欢陆行止吗？”

    秦微雨愣住，往事浮光掠影般涌上心头。

    这是一个很残酷又很可怕的问题。

    “你不是真正的纸片人，只是机缘巧合之下附身在此，没来这个世界之前，你有自己的生活、想法、思维、观念等等，到这个世界后，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笔墨之下。”

    “换言之，你还是你吗？你喜欢的人或物，真的是你发自内心喜欢的吗？”

    两人的脸在闪电中明灭，天色越来越可怖，雷声轰鸣，频繁得渐渐有盖过二人说话声音的趋势。

    秦微雨定住了似的，一言不发，眼神发直，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虞长生转头，望着眼前异乎寻常的天象。

    凝神看了片刻后，在视觉的影响下，那些闪电恍若直冲虞长生面门。

    虞长生笑道：“你看，天发怒了，因为我们道破了天机。”

    说罢，虞长生伸手指向天空：“就是它，总阻碍我向你们复仇，拼了命地保住你。你知道吗，在小说里，你和陆行止颠覆了这个王朝，与吕非离决一死战，将他斩落马下，最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容亭也活到了最后，但他一直查不出丞相案的真相，无法翻案，你说，是不是作者忘了容亭，丞相案的作用，只是为了把容亭推向你们的阵营。”

    “吕非离从深情男二，化身大反派，一面促成你和陆行止的情缘，一面推进剧情发展，着魔似的，为你生为你死。”

    “还有严子阶，是个神经病。你送他的棋子再珍贵，又能贵得过人吗？居然毫不犹豫地打穿了木子的手。”

    “最后，因为我一直不放过你，它蛊惑爱慕你的男性角色，对我下杀手。”

    虞长生顿住，缓缓地转头看向秦微雨：“这个世界、人物、事件，全部是围绕你转的。”

    “如果我杀了你父亲，吕非离协助我逃脱，噢，不对，不用等到吕非离帮我，在这之前，我应该就死于你剑下了。”

    虞长生以发钗抵住秦微雨颈项：“这是你的世界，你是女主角。”

    “但，这也是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我就是主角，我想做任何事，都要能做成。”

    “连这天，也不能阻我！”

    虞长生猛地仰头看天：“何况你不是天，不是神！”

    “你只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你最好安静点，我不想再看闪电，不想再听雷鸣。我只数三声，你若不从，我就杀了秦微雨！”

    这话适得其反，仿佛被虞长生激怒了似的，天上银光如蛇，一道接一道，黑云压城，似乎下一秒，天就要破个大窟窿。

    虞长生气贯长虹，大喝道：“一！”

    闪电如虬结的树根，晃得人眼睛生疼。

    虞长生将发钗推进，给予秦微雨痛感：“二！”

    不等虞长生数到三，她摁住秦微雨后颈，借力要捅进对方脆弱的脖颈。

    倏忽间，数道金光刺破乌黑的云层，继而天开了。

    虞长生停住动作，对上秦微雨的目光，歪头微微一笑：“我赢了。”

    “它与这个世界的连结点，全部在于你。”

    话落，秦微雨心口忽起战栗，她听懂了虞长生的话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