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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狱卒端起木桶,将凉水对孙芙蕖兜头浇下。

    秋日本就水寒,这桶水冷得刺骨,却已经不足以令她保持清明。

    先时于牢中刑罚加身,她此刻体无完肤,因周身伤口沾水,遍体剧痛。

    这酷刑她没办法再撑下去,骤痛骤醒,随后是更昏黑的晕厥。

    彼时在济慈寺里,孙芙蕖万不曾奢求妄想,会听到越国皇子为她开口讲情。

    那番场面之下,倒的确唯有云暮,因身份几乎不低于宋皇,故有权插手她的生死。

    乔宋百官,皆不敢提议暂留她的性命,云暮倒是不同,可以凭云越使节身份,替她向宋皇周旋。

    但他与孙芙蕖,从前根本是全然无交集的。

    在孙芙蕖窃取国玺的罪行,几乎已证据确凿之时,她凭什么要求一个陌生人相信她,甚至是助她逃脱死劫?

    故而她当时所想,便唯有今生已尽。此命休矣,她就要死在陆柔良之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完全未抱希望的云暮,却不惜说些极可能冒犯宋皇的话,为她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宋皇同外邦交涉,又怎可能自损国威?云暮言罗浮婆婆爱惜信众,宋皇自不会继而在本国佛寺之中、祭典在即之际杀人。

    他若是再度执意欲立斩孙芙蕖,便诚如云暮所暗指的那般,使乔宋佛法溃败于云越巫觋面前。

    凭借云暮的莫名善意,孙芙蕖仅是被关押入狱,而未死于被擒获的当场。

    可云暮虽留得住她的命,却左右不得天牢狱卒,如何重刑逼她认罪,致她遍体鳞伤。

    孙芙蕖受刑的事,云暮他分毫也管不了。

    如今她的命运,与当初遄死于寺庙之内,相差的仅仅是这些许的时间罢了。

    钻心的痛楚里,孙芙蕖意识尽失。

    死亡仍旧在等待着她,一路从济慈寺,尾随她来到这恐怖的天牢。

    狱卒见她昏厥,暂止酷刑,上前扬手欲将她掴醒。

    刑房外,来人驻足。他恰见到这一幕,遂命狱卒退避,仅留自己与孙芙蕖独处。

    “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狱卒住手,躬身见礼,因乔络突兀来此,不解相问。

    “本宫探监,又还需同你这看守细禀?”

    乔络轻声嗤笑,漫不经心地缓缓答他。

    “小的不敢。殿下您请,小的这就退下。”

    东宫太子面前,狱卒不敢造次,忙将他请入房内,随即伏低了身子离开。

    孙芙蕖尚未转醒,乔络止步于她身前,望着被捆绑在木桩之上的她,困惑蹙眉,而后无声哂笑。

    “若说云暮年少,爱好多管闲事,韩愫他倾尽满朝之力,想要救你,又是为了什么?”

    乔络再度朝孙芙蕖凑近半步,将她仔细打量,遂又开口问她。

    “他只是年纪轻,为人却远比云暮奸猾老道,更何况他今已大婚在即,怎至于因与你儿女私情,便被你搅乱了神智?”

    话音落,孙芙蕖未答他。她仍是阖着眼,昏睡在痛楚织就的恶梦深渊之中。

    在她无知无觉之际,乔络伸指,触摸她的颈项,轻抚,而后收紧掐住。

    他将唇凑至她的耳边,似带着温柔的深情般,呢喃低诉。

    “念你也曾是万德神女,只要你招了供,父皇便打算留你体面,赏你白绫三尺。”

    言及此处,乔络再笑,仍是嘲讽轻哂,对她藏住眉目间的疑惑。

    “韩愫倒是力阻了父皇赐白,只差将济慈寺掘地三尺,彻查当日的窃玺一案。”

    孙芙蕖喉间断续发出咯响,似欲呛咳。

    乔络蓦然收手,并未真的将她就此扼死。

    此女有趣,他打算留着她,瞧一瞧堂堂的韩相爷,还能再为她糊涂多久。

    *

    “我觉得案子简单明了,已是不必再查,可他不听,直搅得一整个朝堂之上,人心惶惶。父皇手底下那些官员,皆被他打发去济慈寺查案,竟日里不得安生。唉……”

    乔继同孙芙蕖轻轻叹息,瞧她浑身伤口,既疼惜又无奈。

    “倒不如他答应了父皇赐白之旨,你还能少受些这番折磨。底下的人素少眼力,将你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宫真不知晓这是在做什么孽。”

    孙芙蕖记得自己不堪酷刑,冷水泼身,遂直接昏死过去。

    这会儿她迷蒙苏醒,既觉得乔继这一番“赐白”言词耳熟,仿佛她早已听闻,又觉得自己甚至回到了前世之中,正身临她极熟悉的那幕场景。

    簪钗华胜光辉掩映,于暗牢中,模糊了公主乔继的面庞。看在孙芙蕖的眼中,她遂愈发肖似她那三弟乔络。

    乔络正手握着韩愫的银蝶匕首,靠近木架,而木架上,是被牢牢捆缚的孙芙蕖。

    先时那桶中的水,化开她伤口处的血痂,顺着她的双腿流下,温热黏腻,似极当初乔络留在她身子里的东西。

    孙芙蕖清楚地感受得到,腥白秽物,带着他的体温,缓缓滴淌,蜿蜒地划过她的膝盖。

    但这远远不够,乔络要的,是完整地取回他赐给她的一切。

    一如他对待所有的已死女子那般,他将会割开她的喉咙,撕破她的脏腑,将她脾胃或是身下的所有浓稠白液,统统翻搅出来。

    他高贵如天神,而她们无不是卑微贱女,自然没有资格承他的雨露恩泽。

    匕首那锋利的刃尖,划开孙芙蕖颈上皮肉。

    她骤然间痛醒。

    面前,是慈悲温柔的宋姬乔继,身后是刑房的木桩,而她自己曾亲历过的那场噩梦,今生中根本尚未发生。

    “你醒了?”

    乔继见她睁眼,赶忙凑上前去,关心轻问。

    孙芙蕖却仍还未散去梦中惊悸,只喃喃着开口,语意不甘。

    “他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才带人来救我?韩愫他——”

    意识回笼,她觉察到,此境已非韩愫带兵埋伏的太子东宫之内,故而戛然止声。

    乔继只听清“韩愫”二字,遂继续先时所言,讲给孙芙蕖当下朝中的情形。

    “你莫担心,韩愫既为丞相,统领百官,已在尽力查办帝玺之案。今时就连父皇,都应允他将此案明察,到最后定不会冤屈了你。”

    为替她解心宽,乔继弯唇柔笑。

    “这桩案子,已成了满朝文武一等一的要务,没有人胆敢怠慢分毫。父皇他既曾言,与韩愫‘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定当放权给他,任由他彻查此案。”

    孙芙蕖亦随乔继,轻轻地扯动了唇角。

    但她笑的是宋皇那句“恩犹父子”。

    短短四字,尽皆讽刺。他如果真的视韩愫无异于己出,又岂会吃下她与韩愫的骨肉,到头来使得他们夫妻二人,于牢狱中双双饮鸩身死?

    韩乔二姓,宿仇累结,其间有多少条人命横亘,又岂会存在虚伪至极的“父子”深恩?

    乔继只当孙芙蕖希冀尽丧,无意求生,见她凉笑,遂耐心再劝慰她。

    “你莫灰心,我所言并无虚假,如今公卿官吏,皆都将旁的事务通通搁置,只查你的案子。就连我备嫁和亲的那些事宜,他们也姑且停下,未再着手去办。”

    因乔继驾临狱中,孙芙蕖本就觉得奇怪,莫说她二人原无交情,更何况她今待嫁,哪还有空闲插手这桩罪案?

    但原来她今时婚仪暂止,故才来天牢刑房,与害她婚事耽搁的始作俑者相见。

    公主自有雅量涵养,并未在言辞之间,朝自己兴师问罪,但孙芙蕖仍还是惭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望向乔继。

    “坏你婚姻大事,绝非臣女本意,但今事已至此,芙蕖该当诚心赔礼,万望公主海涵。”

    “你莫同我见外,我亦无心要你当面对我赔个不是。我来这儿是为了打点狱卒,教他们别再怠慢了你,毕竟案子尚悬而未决,你不该受这些额外的苦。”

    被误婚期,本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可乔继显然并未为此事所扰。她甚至还有闲心,替素不相识的女囚打抱不平。

    孙芙蕖极其不解,甚至揣测,难道公主她根本就不愿嫁往云越?

    若不是自己入狱一事,耽搁了她的婚期,正中她的下怀,她又缘何会肯蹚浑水,节外生枝地来此相护?

    对前因后果的暗中猜想,孙芙蕖推敲得并无错处。

    但其实乔继会来,朝并不熟识的孙芙蕖施舍善意,动机远不止于此。

    明面上乔继插手孙芙蕖这桩案子,是受韩愫请托。

    她既深得帝心,又全然身在局外。此案关系重大,唯有她亲自出面,狱卒们才真的有可能放孙芙蕖一马,暂不再刁难拷打。

    韩愫的这份人情,乔继却并不打算同孙芙蕖转达。

    孙芙蕖只要感谢她便够了,毕竟,她有她自己的考量。

    作为三公之首,少年丞相,韩愫过于老成,乔继从来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怎样也看不明白,对孙芙蕖,韩愫究竟是哪一种想法。

    他若无意,便根本不会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与父皇作对,以拖延孙芙蕖的死期。

    可是尽管他请托她出面,为孙芙蕖在狱中打点关节,她却觉得韩愫其实并不中意于孙家小姐。

    毕竟孙芙蕖方一入狱,韩愫便向御史府送去聘礼。韩家今已在紧锣密鼓,筹备起丞相与陆小姐的婚事。

    韩愫若真心待孙芙蕖,又怎会急于娶陆柔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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