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东南吹来。

    空气里夹杂着棕榈油果奇特的清苦气味，以及一股微弱的桂花甜香。

    颜依禾抬头望天，心念奇怪，这个时候看上去并非是秋季，却能够闻见桂花香气。

    不过这个想法并没有困扰她太久，来自左臂持续的紧张感便让她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身上。

    掌心的伤口完全愈合了，与料想中的凄惨不同，苍白的愈合性瘢痕化作大量形姿诡丽的缠枝茉莉图腾，从被贯穿的位置开始，一路蔓延至整条左臂，疼痛消去，颜色浅淡，只会在剧烈运动后透出稍有明显的薄红。除此之外，扎根于自己体内的茉莉此刻已完全脱胎换骨，与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泛着骨白光泽的坚硬主茎从掌心中央的文身里破皮而出，最开始它们还是裹着柔软血肉的细小枝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久后便褪去了最外部的肤质结构，只留下一层殷红硬质的痂壳状花萼，远看犹如无数焦黑的枯手托举着层层叠叠、繁纷幽逸的白色花朵。

    而之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鹿魅此刻又跑了回来，甚至胆子更大了些，不止舔舐了颜依禾残存伤疤的掌心，还凑到蜕变的茉莉前试图啃咬其鲜嫩的花枝——然后马上就被茉莉用枝条抽了屁股。

    此般奇特的生态现象让颜依禾一时半会儿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来自于掌心中的一株树苗，一部分脆弱的人类身体支撑着如此夸张怪虐的“自然”现象，颜依禾想，自己果然很难理解九都中这类被称之为“科技”的存在。

    “九都里，这样的 ‘技术’是很常见的吗？”

    「答：【九都技术】是一种非常广义的概念，单纯从您与[花园·茉莉]之间的匹配情况判断，这属于当今对骸体改造技术的成熟运用——检测到宿主的其它疑问。答：【骸体改造】是一种为了应对侵蚀现象以及多类怪谈而开发的特殊技术。一般操作流程为，①选定骸体，②筛选宿主——收到宿主信号源，再定义：骸体本身通常由泰初科技中央实验室培育形成，再筛选合格宿主进行移植。」

    如果要说这一番折腾下来最直观的积极变化，当属系统的回答速度提高了许多倍，就像是成为了自己思维的一部分。

    “那么茉莉就是我的骸体，它也是由泰初科技培育的吗？”

    「答：正在检索有关[花园·茉莉]造物编码……请稍等……检索中……检测到造物编码为MC-……错误。继续检测……请稍等……MC-……再次错误。更正检索途径。继续检测……错误……错误……错误……数据库已损坏，正在提交高级检索请求——已驳回。权限等级不匹配，指令失败。」

    「抱歉，当前无法搜索到[花园·茉莉]的相关造物编码，理由是【级别不够】」

    颜依禾长叹一声：“所以你是给我做了一个黑手术是吗？”

    「答：本系统具备专业级骸体移植资格证明。Certificate Enquiry 检索码：KN1057」

    “这破地方联着网呢？”

    「答：抱歉，您可以在本次任务结束后检索，或者前往九都城市政务管理中心大厅一楼自动服务台问询。」

    现在与破伤风相关的考虑都已经不是颜依禾需要在意的地方了，毕竟这地的人连被毒蛇咬伤以及异物感染都能够被快餐治愈。

    倒不如说目前最主要的是该如何确定自己的“目标对象”。

    然后请他们吃顿好的，自己赶紧收拾细软跑路。

    “我刚刚升级的技能中能不能显示目标对象？”

    「提醒宿主，一切作弊手段都不值得提倡。」

    想也是，要这么简单的话自己也不至于脏兮兮地在这里摸爬滚打了。

    但颜依禾还是不肯放弃：“至少得让我有个线索吧？外边儿的抄袭页游都有新手指南，你们这真的是管杀不管埋啊，你看兜了一大半的圈子了，给我做黑手术我都认了，我也没想着举报你对吧。不然就这进度，我可能得在这破花园里安营扎寨半个月才能找到门路，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理解您的不满，但系统是为各位玩家宿主提供所有服务的，要率先保证游戏的公平性——稍等，正在为您升级系统——系统升级完成——您好，颜依禾女士，很高兴为您服务，已收到您的请求，技能线索功能已解锁，详细介绍请参考手机记事簿第38页技能选项一栏。」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颜依禾有些意外。

    她以为系统是恒定不变的，但现在来看这东西居然还能升级。

    一旁的茉莉花瓣无声地随风簌簌飞落。

    她翻开了本子

    第38页还是那些内容，不过【技能】二字被标红了。

    手指轻触字体，红色氤氲，再度形成几行小字：

    技能：

    饮食男女：

    [欲]——[食色] LV 4

    [理]——[格物] LV 0（待开启）

    [情]——[惊梦] LV 1（[花园·茉莉]伴生技能已开启）

    《花粉过敏》LV 1

    《凋谢》 LV 1

    毫无疑问，这系统必然是要让自己去激活这个叫做[理]的技能点了。

    但问题是，颜依禾发现自己的积分只有10了，之前的茉莉都花去了相当多的积分，这个技能点想必也不便宜。

    「[理]属于【饮食男女】的基础技能点，激活它不花费额外积分，您可以放心开启。」

    “那我就不客气了。”随着话音刚落，[理]被启动，颜依禾的视野范围内突然出现了一条细长的犹如血管的线条，在苍翠间极为引人注目，一路延伸至茉莉繁茂的花影内部。

    那里正是季文雕的位置。

    看来这小孩身上的问题确实不少。

    “[理]里面的[格物]是一种线索搜集能力吗？”

    「答：正确。现在将为您详细解读【饮食男女】技能使用策略：【饮食男女】下分为3支伴生类技能组，①[欲]，唯一技能点[食色]主导您对绑定能力，即MC15-4快餐店的日常运营操作，能够检测任一目标对象的重要情绪并使其转换为食物；②[理]，当前技能点[格物]主导线索搜集，但需注意一点，线索搜集对象有时不止一位，您要仔细甄别后对线索进行先后梳理总结才能够得出您需要的结论；③[情]，当前技能点[惊梦]，已与骸体[花园·茉莉]融合，觉醒了《花粉过敏》、《凋谢》两项伴生技能，能够有效应对侵蚀及怪谈，但每次使用后会损耗一定的理智值，请酌情合理使用。」

    颜依禾连忙找到前面的理智值，发现它果然已经降到了55

    “理智值降低会有什么伤害吗？它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

    「答：理智值在不低于0的情况下不会对玩家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一旦低于0，根据负值的大小，会出现程度不一的认知损伤。检测到宿主其他疑问。答：理智值可以进行补充，多接触正面情绪，会有效缓解并补充理智值衰退。」

    那这对自己来说也有些过于方便了，颜依禾在得到这个解答后，不由得松了口气，既然自己能够对正面情绪（当然负面的情绪也是）进行食物加工甚至补救——不过一边加血一边掉血的能力也有点太奇怪了——那么她在理智值补充这点起码不会出现太大的损耗。

    「检测到宿主技能判断错误，注意，[惊梦]中的《花粉过敏》只能对其他玩家进行补救，宿主自身的理智值补充请多依靠前次回答中的“正面情绪”积累。」

    所以自己身上目前有两种“急救手段”，颜依禾把自己目前了解的信息进行了总结，得出了以下结论：

    第一、无论是[食色]还是[惊梦]，目前里面的技能都属于有效的“回血”手段，只是[食色]专注于食物制作，而且食物除了其他人，还能够用于自身的理智值补救，而与茉莉相关的[惊梦]只能用于他人。

    第二、[格物]是线索搜集技能，目前来看更接近于某类九都特有的“*德地图”，能够指明与任务相关的关键人物，但是不会直接给出解决问题的路径，自己需要留存线索证据，随后再进行梳理。

    第三、茉莉的本质属于一种未知的九都人工造物，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它与自己的融合促使了技能点的开放。当下来说更利于自己，弊端不显。

    然后就是目前为止自己所搜集到的有关“凉河”和任务目标线索们。

    ①“凉河”属于九都内部的“侵蚀带”，在这个侵蚀带内，时空规则出现了不明的异常，导致花园的范围大小远超地图上所标识的面积，常理在这里不具备参考价值，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是个人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冷静理智的思考。

    ②在自己现今所接触的人类玩家里，玉麟、“华鸿”、季文雕三人的能力都已被探明。其中，玉麟的水平最高，能够对敌对目标造成有效的杀伤效果，另外她的任务是让这里的6位人类玩家全部存活，暂且不构成威胁（甚至是友好的）——写到这里，颜依禾不知从何而来了一股认知，玉麟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十分轻松地赢得了自己的信任，这一点实在是很奇妙。

    ③这里的“华鸿”是假的（倒不如说如今参与其中的真正的角色反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而且他的能力也很适合暗中行动，但是不好判断此人的威胁程度，毕竟玉麟似乎将他看成“自己人”。狮子一头就算了，如果是两头的话就有点为难人了。另外，真华鸿与这里应该也有相当大的关联，他是梁淑婷信件里所提及的重要人物，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故事将很可能是一系列谜团的核心所在，不过看季文雕的情况，假华鸿也并不清楚真的这位究竟在哪里。

    ④顾兰生有很大的问题。一是他脑袋上的那个“ID血条”文本框，跟这里的次生型怪谈花头人“魅”的外在表现形式非常接近（而且最可疑的是这个东西只有自己能看见），二是他的身份存疑，这一点比华鸿更重要，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或者说如果他真的是顾兰生，这个家伙又究竟知道些什么。他的行动并不随机，反倒相当的有目的性，这一点从自己与他刚见面开始就做出的一系列决定就能够看出来，表面看上去很无厘头，但实际上每一步都有他自己的考量——颜依禾怀疑这个家伙接近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骗吃骗喝”，因为他在吃了自己的东西以后很明显灵活了不少，甚至跟之前的形象完全不同了。这种改变很难用肉眼去评判，他的改变根植于一些极度内核的存在。另外，按照梁淑婷以及玉麟（王一琳）的记录，顾兰生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怪异的沉默，但是她又对他很“着迷”，而这种“着迷”在颜依禾看来是很奇怪的——按照信件中的情感流露，梁淑婷并不是“恋爱脑”，她当时一定是从顾兰生的身上找到了什么——以及依旧存有心跳的绿雕以及它手中的学生证……

    ⑤季文雕的时间悖论。就算时空规则混乱，但外甥与舅舅真的是两个时代的人吗？

    颜依禾不由得将目光移向仍在花丛里昏睡不醒的男孩，她发现对方虽然并没有像自己和其他人那样使用安全的化名，但是他确实是用了一种非常高超的外形转变方式来掩人耳目，但是看上去他并不在意自己真正形象被暴露的风险，就像他不在意颜依禾的掩饰一样，那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呢？

    在意。

    这其实是一种很委婉的文字表述。

    颜依禾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在[食色]技能二字上。

    更直白一些，更粗暴一些的说法，所谓“在意”——

    不如“偏执”。

    季文雕应该是一个很喜欢甜食的男孩。

    葡式蛋挞、栗香玉米、珍珠乳茶、原味圣代、红豆派、巴斯克蛋糕

    他的情绪整整转换出了多达5张的甜品优惠券。

    嘴贫嚣张的十八岁少年，为了向长姐证明自己而离家出走，尽管来到了最危险的地方，但手腕上还带着家族里昂贵的一只表。

    『我能信你吧？姐姐？』

    他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自己失踪已久的舅舅。

    『……心想事成，我那傻逼老姐总是念叨这话……』

    可外甥和舅舅据说从未见过。

    『你怎么这么偏心！』

    但他要找到他。

    『臭娘娘腔！』

    他想要找到的真的是“他”吗？

    『季大少爷的心思你甭猜。』

    十分钟过去了。

    颜依禾收起了茉莉，走到季文雕身边，男孩的脸色已经好转了很多，虽然还是很苍白，但起码那一脸炸开的鳞片已经恢复到了最开始的平顺，浑身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一点被折腾过的惨样。

    除了他此刻的表情——

    尽管仍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但是季文雕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浮现，似有残酷的头痛正折磨着他。

    “系统，检测下他的情绪。”

    「收到。检测到个体情绪<分离之怒>，请问是否将其转换为所需物质？」

    “是。”

    颜依禾得到了一大份分量相当可观的川辣口水鸡鸡腿堡套餐。

    这样的结果要说不意外那是不可能的。

    季文雕，你梦见了什么？

    于是她唤醒了他。

    但要说成“唤醒”好像也并不准确，颜依禾盯着那行自少年的眼角淌下的清泪，十分手足无措地见证了一场相当震撼的退变。

    季文雕确实醒了过来，但是整个人的身形却缩小到了原先的一半还要多，初步估计，他现在的模样应该还不到十岁。

    “姐姐？”

    他应该还有些恍惚，不过很快，迷茫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火速退去了，整个人看上去尴尬又恼怒。

    “卧槽不是吧！”

    相当不文雅的话语从已经变小了的季文雕的嘴中吐出，配合着稚嫩的嗓音让这一出剧变更加荒谬。他浅粉色的双眼无神地望向颜依禾此刻所在的位置，而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他吐出“信子”，似乎品尝到了空气里自己的味道，整张脸瞬间跨了下来。

    “我，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他惊恐地问道。

    “额……”这可能是一种常见的女性诅咒。颜依禾无助地想，她本准备伸出手摸摸季文雕那头被折腾得凌乱无比的银发，但理智敦促她最好别这么做，因为她不认为自己的这番举动会安慰到男孩，只能实事求是道：

    “问题不大，看上去挺年轻的。”

    “老子信你个鬼！”

    季文雕罕见的崩溃了，曾经宽阔挺立的耳廓如今软趴趴地垂在脸侧，接着悲伤地捂住了脑袋。

    「他这什么情况？」

    颜依禾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求助系统。

    「答：名为季文雕的个体患有罕见家族遗传病：巫氏骨细胞退变综合症。目标个体在遭到了严重的污染损伤后病发，分急性和慢性两种。病患身体往往会退行至儿童时期，期间失去技能以及生育能力，延续时间视病发前污染阻断水平而定，预计当前个体急性病发期将持续十个小时，建议期间多补充糖分和维生素。推荐食物已给定。」

    「那我之前的污染阻断效果是否起到了效果？」

    「答：确定。阻断效果的积极影响是确定的，否则该个体将很难依靠自己存活。」

    行吧。

    颜依禾松了口气，别被开了刀还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将一袋儿童套餐递给季文雕。

    显然对方早就闻到了她手中食物的香气，耳朵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还抽了抽鼻子：“你要给我吃的？！”

    “显而易见不是吗？”

    “你把我当小孩！”

    “就问你吃不吃吧！”

    “可是吃了之后会被规则惩罚的。”

    “啧，你这臭小子，”颜依禾终于忍不住上手了，她使劲儿揉搓了一番对方的小脑袋瓜，以泄被开刀的私愤，“你以为是谁救的你？”

    这一问，季文雕呆住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忽然迷茫错乱了起来。

    “我以为……不对……你，你是颜哥，对啊，我不会认错的，但——”

    这实在是很奇怪。

    你以为我是谁？

    颜依禾非常想搞清楚这件事，但是在发现季文雕的精神状态不佳后便只是轻轻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吃饭吧。”

    但是季文雕没动。

    颜依禾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季文雕——”

    “颜哥，”男孩的表情忽的严峻了起来，“你今天救的我这一命，季某必当结草衔环地报答你，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事。”

    讲道理，一个年纪十岁左右的小男生用这么江湖的语气跟自己搭话的场面应该是很滑稽的，但是颜依禾缺从他的身上读到了名为<恳切>的情感，这让她不得不正视起对方接下来要表达的内容：

    “你一定要小心顾兰生。”

    颜依禾挑起眉头。

    “为什么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因为就是他袭击的我。”

    听闻此话的颜依禾眯起了眼睛。

    而系统的提示正接续不断地在向自己证明着对方是否恳切的态度——

    「已检测到情绪<慨然之诚>，请问是否将其转化为所需物质？」

    「已检测到情绪<无踪之虑>，请问是否将其转化为所需物质？」

    「已检测到情绪<杀身之恨>，请问是否将其转化为所需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