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念

    魏郢觉得姓商的全是话唠子,嘴巴从来不会停,还特别喜欢溜须拍马。

    戌时,雨仍旧未停,反倒是愈下愈大,天色暗得不像夏日。

    “干爹,我要走咯!”商承舜抱着一大叠这样书那样笔,墨水染了一脸,跟只花猫似的,他呲牙咧嘴地笑,笑得倒是真诚。

    “滚。”魏郢起身,看都不看他,走向藤椅,把商藤抱起来,带她进屋。

    他想了想,待会要把她叫醒,叫她起来用膳,还要给她煎药。

    顺便算账。

    商承舜面对瓢泼大雨,突然不想走了,迈着小腿哒哒跑到魏郢面前,拦了去路,“可是干爹,我没有伞,外面雨太大了。”

    “那你淋回去。”

    商藤迷迷糊糊听到两个人说话,往魏郢怀里钻了钻,觉得热,醒了。

    她发觉自己正被抱着,习惯地伸手环魏郢脖子,倚在他胸前。

    商承舜急得要哭了,今天穿的是新衣,他不想打湿,况且那么大的雨,他会淋生病的!呜呜好狠心的干爹。

    知道求干爹没用,还得挨骂,他心念一动,要求就求皇姐!皇姐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皇姐!”商承舜夹着嗓,稚纯的声音更嫩,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有了的少年气全被软萌的声线代替。

    商藤听着这怪异的声儿,憋不住笑了,靠在魏郢肩上笑个不停,她怕这样的姿势魏郢抱久了难受,便让魏郢放她下来。

    魏郢依言。

    商藤半蹲下去,轻轻揪住商承舜的耳朵,不用力地晃他,笑得更灿烂,“你怎么从前不叫我皇姐,现在改口了?”

    “皇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承舜最喜欢最喜欢皇姐了!”商承舜眨着灵动的圆眼,讨好又乞求地看商藤,“我给皇姐剥蟹吃好不好?”

    商藤微蹙眉。

    不大行,她估算着月事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吃蟹寒身。

    商承舜看着她的神情,更加焦急,又看了看干爹,干爹已经很不耐烦了,一时想不出法死赖这儿,可商藤却软了心。

    她道:“让黑鸮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商承舜鹌鹑点头,反正只要不打湿他的新衣,都行!

    黑鸮领命,拿了把稍大些的油纸伞,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商承舜回殿去。

    商承舜对他的行为感到崇拜。

    竟然可以单手抱他,好厉害!

    于是叭叭不停,“黑鸮哥哥,你多大了?”

    黑鸮漠然注视前方,恭敬回说:“今年二十。”

    “你是不是会武功,和干爹一样厉害那种!”

    “会一些,早些年是暗卫。”

    商承舜两眼放光,继续缠着他说了许多许多,黑鸮认为公主做错了一件事,她应该叫白雀来送殿下,这样他们就会聊得很开心。

    .

    商藤很了解自己,果然来了月事,小梨紧赶慢赶从灯萤楼取了些月事带给她,洗完澡她便穿着寝衣,捂着肚子在榻上缩成一团。

    原来就算穿书,也会痛经!?

    这边的遗怨阁同京城的陈设布局是完全一样的,寝屋在三楼,他平日处理公文在二楼。

    窗外斜雨纷飞,几滴豆大的雨珠落在窗框上,顺着滑下来,滴到商藤手臂上,她一抖,缩得更用力。

    却听轻响,窗被合上。

    “先喝药还是先喝姜汤?”魏郢扶她坐起来,掖了掖锦被。

    “都不想。”

    魏郢是下午才得知,商藤今日去皇帝那儿,不知为何跌倒了,还请了太医诊病。

    “那公主便痛死吧,”魏郢好久没噎她了,她不觉得委屈,反而像是重新获得了什么许久不见的宝物似的。

    尽管肚子仍在作痛,可她还是起了逗他的心思,“督主亲藤儿一下就不疼了。”

    话音刚落,一阵钻魂的绞痛涌来,商藤弯了身子,双手抱着自己,又倒在榻上,面色发白,紧抿唇微微发抖。

    魏郢无奈,又把她扶起来,自己也坐在榻上,让她靠在他身上,端过姜汤,一勺一勺慢慢喂她。

    脸颊轻触魏郢的指背,她才发现,是热的,还有些发红,可他的手分明是冷的,夏天也是冷的,跟块冰似的。

    商藤凑近一些,张口喝了温度适中的姜汤,稍觉得肚子里舒服些了,才问,“督主是不是洗手啦?”

    是不是用热水反复洗手,才把手暖温的?

    “嗯,”魏郢吹着姜汤,递到她嘴边。

    “不喝了。”

    难喝。

    又辣又腥。

    “给你拿了蜜饯,待会吃一颗,”魏郢换端了药,继续喂她。

    汤药苦涩,愣是喝了一刻钟,可魏郢也没觉得麻烦,只是反复吹冷、喂送。

    商藤默默叹口气。

    还是忍不住去想魏郢的过去。

    他那么高傲一个人,当真愿意服侍人?却又想,不愿意又能如何,诚如他所说,他的身份是奴才。

    想着想着,觉得不好受,眼里发酸,就要哭了。

    魏郢怔愣。

    公主为什么看起来好委屈。

    药太苦了?

    姜汤太浓了?

    还是他又做了什么惹到她了?

    直到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魏郢的手背,一抹热稍纵即逝,迅速干涸的泪让被滑过的肌肤变得紧绷一些,他四散的思维才聚拢。

    被哈牧巴抓走不哭,独自探侧殿不哭,被下药了不哭,以前凶她也没见这样,偏偏总是在这些时候哭了好多次。

    为什么?

    魏郢怎么猜也不会猜到,商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竟然是他本人。

    商藤吸了吸鼻子,从他身上离开,“不想喝了。”

    她觉得就算病了,这药也不会靠谱,太医是吃白饭的,百无一用是太医。

    魏郢应好,搁了碗,替她揉着太阳穴,偶尔还捏捏肩,力度正好,只可惜手上温度渐渐降下来了,他就不再捏了。

    商藤的确叽叽喳喳的,很吵,可他不觉得烦人,现在她不说话了,不适应的反倒是魏郢。

    商藤阖着眼,肚子不那么疼了,便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上,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也不困,她便说,“督主给我念话本子听,好不好?”

    “你要听什么。”

    嘶……

    商藤微凝神色,陷入沉思,半晌,她又起了挑逗魏郢的心,弯唇说,“我要听狐狸精的故事。”

    魏郢挑眉,知道她想干嘛,笑了一声,果真去二楼取了本有关狐狸精的话本子。

    他一点也不别扭,翻开话本便念了,尽管念到一些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的话,也不忌讳。

    听的人就不太好。

    商藤本意是想逗一逗他,没曾想他拿了一本浑书回来,还念得坦坦荡荡,亏心的变成她了!

    待魏郢念到,书生伸手拨动柔池时,商藤脸红得快要滴血,她止住他接着念的行为。

    魏郢放了书,玩味地笑她,看天色已晚,要去洗浴,商藤便侧身子,面对墙,背对外边。

    .

    子时夜深,雨逐渐小了,雨露的清幽令人心旷神怡。

    皇帝站在灯萤楼以外一里的位置,目光灼灼,可灯萤楼无一盏灯亮起,或许主人早就睡下了,他想着,觉得落寞,回了自己殿去。

    走在路上,皇帝突然想见哈泣露,便调转方向,去寻她的棺。

    木棺移开,尸首已完全腐烂,腐虫乱爬,脸的位置,是白骨,皇帝脑中哈泣露的模样,逐渐被商藤的脸所代替。

    邪念就在这么一刻产生。

    他猛然惊醒,她不是她,她是他的皇后,她是他的女儿。

    女儿……女儿……女儿又如何,他是皇帝,天下共主,他想的,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眸里迸溅出疯狂的暗光,整个人因服太多药,夜里不节制,老态横生,面颊凹陷,几近可怖。

    .

    杨千婵捻棋子,找准点位落下。

    棋胜。

    袭春哎了声,夸赞道,“还是娘娘棋艺更胜一筹,奴婢万不及您一分。”

    杨千婵一颗颗收棋,“运气好罢了。”

    下人禀报,陈娘娘拜访,杨千婵颔首,请她入内。

    “如何?”杨千婵掀眸看她,她背着月光,全身都镀银边,恍若天仙落凡间,难怪那晚皇帝见她一眼,就要册她为妃。

    “我没找到他。”

    “没找到?”杨千婵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活人能飞天不成,还有找不到这个说法。

    “宫内都要翻遍了,连影子都没看到,”陈弦顿了顿,“卞绒绒那儿都不曾见过他。”

    杨千婵托着下巴,细细思索,打笑说,“难不成是死了?”随之笑起来,他能被谁杀?魏郢?

    陈弦倒觉得,她说的不是没道理,说不定真死了呢。

    可死了,也得有尸首吧。

    “圣上近来身子如何?”杨千婵换了话题,见陈弦还站着,便说,“坐吧。”

    陈弦福身,但并未落座,“近来不太好,气虚多病。”

    杨千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圣上同意本宫扶养十三公主了,她与你关系好,便想着同你说一说。”

    陈弦客套了几句,自然是真高兴。

    至少杨千婵不会虐待公主。

    之后又寒暄几句,陈弦便走了,实在是晚了,便加紧了步子。

    杨千婵的小算盘可简单了,无非是要刘谪死,待皇帝一薨,太后的位置,稳稳当当是她的,不过嘛……她陪葬的风险也最大,因此只要能扶养商藤,只要商藤平安无事,她跟着入葬的几率就小了很多,总不能让公主那还活着的养母也一起去死。

    她默默在心里给商藤道了个歉,利用了商藤,有些昧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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