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

    无疾眼睁睁看着商藤被西阗人拽走,下意识想上前救她,但理智占上风,他明白,现在不是时候,这会暴露他。

    四方全是梁昱的人马,前面是一辆搭载西阗人的马车。

    大雨仍下着,硕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竟隐隐作疼,泥点子溅起来,染污衣衫。

    雨声极大,人们也吵闹得厉害,西阗人说的话,无疾听不懂,那些火把举在伞下,当真是晃眼。

    为首的几个西阗人将商藤带上车后便急着赶车要走,剩下一些起义军在原地,叽叽喳喳讨论着西阗王非要抓商藤的原因。

    但他们都是些粗人,哪能想到那一层去。

    无疾转向一旁跪坐于地的宁婳,伸手欲拉她,她却笑起来,莫名地笑。

    雨水滑落在宁婳脸上,滴进她的眼里,让她眸下泛红。这是无疾没见过的模样,往前宁婳总是装成一副温婉样子,柔柔地浅笑,在药堂帮工,偶尔捡药,偶尔扫扫地。

    “跟我回去。”无疾微低头,从上方看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等她回应。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被发配幽州?”宁婳并没有给予他动作上的答复,而是自己酿酿跄跄站起来,盯着无疾腰间。

    “因为我栽赃公主,但那是娘娘逼我的,公主人还挺好的,竟未置我于死地。左右回去都是死路一条。”

    无疾皱眉,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主要是不懂她为何无端就说起这些。

    宁婳确定,她说的话除了无疾没人听得见,逐渐凑近无疾,继续道:“这么久了,你脾气又臭又烂,还没脑子,但我算是看出来,你比梁昱有良心。

    无疾隐约觉得不对劲,往后退了半步,腰间隔着衣料,感到什么东西被拿开。

    那把软剑被宁婳取出,往脖子上猛然一割,却在咫尺之间,被无疾一手拦下,锋利的刀刃刮破他右手掌背,连同小臂,都割出一条血口。

    顺着动作,无疾的手臂擦过宁婳的脖子,血将她的脖颈与衣襟染成一片朱色。

    雨水混掺,远看着,真像她自刎了。

    无疾夺回软剑,将她推倒在地,让她整个人躺在地上,鲜血滴打在她身上,宁婳脑子空了一瞬,反应上来,迅速闭眼。

    无疾冷眼看宁婳,随后转头,大声道,“都回营。”

    “她怎么办?”

    “管她做甚,你没看见她死了?”

    “我说要给她丢河里去才着数,药了我们那么多人!”

    “丢河里染脏了水,得了得了,别管了。”

    他们走远了,宁婳缓缓站起来,竟遇上来观察地势的祈之修,祈之修为她安排了一处住处。

    .

    无疾一行人顶着暴雨和闪电,策马在回营的路上。

    “喂,你被魏阉贼埋伏了?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行在无疾身侧的一人发问,声音伴着雨声。

    “关你屁事。”

    无疾头也不回,加紧扬鞭,催着马儿回奔。

    那人咋舌。

    目中无人之辈!也不知王上为何如此重视他。

    可他又看见,他的确手上好大一条血口,啧啧……难不成王上就看重这种不把命当命的人么?可又一想,王上本人也没太把命当回事儿,哎——

    他突然有点想念他老家的妻儿和老母了,若没来参军起义,现在应当在家中耕地,今年粮食收成好,还能赚些钱,日子倒也没那么难捱。

    “你这马慢得都要停了,待会回去晚了王上又要怪罪咱们了。”

    他身后跟上一人。

    他回头,有些泄气,“我……有点想我家人了。”

    另一人愣了愣,只笑笑没说话。

    .

    北阳行宫。

    魏郢要走,皇帝很不安。

    “就非要你亲自去那边?你派祈之修过去守着,一有情况就打,如何?”皇帝说着说着,咳嗽起来,越咳越猛。

    也不知怎的,身子愈发弱了,成日都浑身无力。

    魏郢慢条斯理拍他的背,力度不轻不重,“陛下,行宫重兵把守,您不会有事。”

    皇帝刚开口,还想挽留,又是一咳,咳出了血。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

    可只要一会儿,他就接受现实了。

    皇帝转眼珠子,打量起这主殿,金碧辉煌,着实耀眼,舍不得就这么死了……可又觉得,既命不久矣,何不放纵一把。

    他抚了抚胸口,勉强不咳了,虚着气说:“去救藤儿,不惜代价!”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以命令地口吻对魏郢说话。

    皇帝瞥见魏郢手指上的玉戒,恍惚间想起商藤胸口前佩戴的那枚玉坠。

    他摸着下巴,反复思索……看起来材质是一样的,似乎用的同一种玉料?

    不过,这世上多了去了一样的玉吧!

    皇帝甩了甩头,挥去这个念头,抬头去看魏郢,等待他的答复。

    魏郢略点头,他站着,皇帝坐着,一览所有他的微表情。

    魏郢最了解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皇帝,自然将他所有想法了解得清清楚楚。

    阴邪的瞳仁倒映着皇帝的模样,诡异的黑光在眼中浮动。

    眼前的皇帝同那一年食下阿娘骨肉的皇帝重合了。

    魏郢不自觉地微颤着手,冲动的欲望让他想将这人剥成一片一片,一厘一厘。

    到时候怎么说呢?

    太监杀了皇帝?可笑。那不就是万人讨伐的下场吗?其实他觉得也无所谓。

    “陛下,该用药了。”

    陈弦端着一盘药,缓步走进来,见魏郢那瘆人的样,停住了脚,不知该上前还是退出去。

    魏郢回神,可怖又扭曲的想法被打断,面上淡淡,他转身,走出主殿。

    魏郢抬头,漆黑的天,紫电垂直劈下,倏地白光爆闪,一道雷又劈了下来,大雨不停。

    黑鸮已经回来了,为他撑起伞,躬身在后,低声禀道:“已寻到无疾。”

    魏郢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腿迈出门槛。

    “公主被西阗人接走了。”

    魏郢的心骤然一跳,皱起眉,道:“那便通知安插在西阗城外的人,可以动手了。”

    早在圣寿宴时,西阗王带人离开的那天,西阗城外便驻了兵,只要西阗王有歪念头,便能立刻发兵。

    黑鸮应“是”。

    出了宫,启程车马已备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中,朝马车走去,并未提灯,幽幽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魏郢心里很乱,杂成一团,脑里反反复复浮出商藤的模样。

    他倒是猜得出起义军为何要帮西阗王,无非是帮他们抓回商藤,便能得到西阗兵马相助,而西阗王一定要商藤,是害怕大永发现,自己的十三公主被调包了。

    是他太狂妄自大,狂妄到竟没能想到梁昱会对商藤下手。

    魏郢突然止步,敏锐侧过脸,羽箭擦肩而过,肩发纷飞,截断几丝黑发。

    顷刻间,围了三个刺客。

    为首一人二话不说快步出刀,魏郢后退一步,另一人从侧边上来,黑鸮挡下那刀。

    而后,第三个人也齐齐冲上来,动作敏捷迅速,在魏郢转身时,一刀划上他的右手,拉出一条长口,殷红的血直流而下。

    魏郢刚从宫里出来,没有佩刀,三人见状来了斗气,眼看着就要捅到魏郢了,却见他阴恻恻地弯起了嘴角。

    两人瞳孔紧缩,七窍流血,直直倒地,瞪眼死去。

    剩的那人蒙了脸,没能中毒而亡,他稍一怔,随即持刀上前。

    近身了,黑鸮赶不及,可他又不着急,知道自家主是个什么人。

    魏郢微侧身,抬起左手,袖间滑出匕首,横插进那人心口处。

    血淌一地。

    魏郢抬起血淋淋的右手,掂量片刻,嫌恶地蹙眉,很是不爽。

    “掌印,可还有事?”祈之修匆匆赶来,向他行礼,见他右手几乎整条胳膊都被划出血口,简直惨不忍睹,略有歉意道,“抱歉,方才在观察起义军营帐地势,来晚了。”

    魏郢丝毫不在意他的手,只觉得又脏又恶心,身上也被淋湿了,少有的失态。

    看着祈之修这模样有些想笑,来自心底深处的嘲笑。

    他看起来是需要别人关心的人吗?

    魏郢什么话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

    他没理会祈之修的行礼,甚至一点表示都没有!祈之修在原地,扯了扯嘴角。

    魏郢现在可不一般了,现在是响当当的司礼监掌印,并提督东厂,是前所未有的官职,往常是从未有人做到这份上的。

    刘谪死了,自个跳井死的,祈之修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魏郢完全没必要杀他嘛!最后,祈之修还是觉得,刘谪的确是自决。

    思绪飞天,车窗忽地飞出一物,冷不丁抛进祈之修手中——半块青虎符。

    祈之修从袖间取出另一半,两块虎符合并,天衣无缝。

    他愣了很久才想起去看魏郢,结果马车早就走了。

    大永有令,持完整虎符者,能掌控大永军权,调动所有兵马。

    起义军一直是个麻烦,可上头从来没给过多少人马,总是一副对此爱搭不理的态度,皇帝不肯给另一块虎符,因此祈之修只能带着一小批部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在的意思,是批准祈之修带兵平反了。

    仗就要打起来了。

    .

    商藤眨巴着眼,看着车内一大堆人盯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大喊饶命还是一头撞死呢……

    想着想着,脑里轰鸣,耳鸣声不断,头皮都在发痛,硬是要把她脑子拔了不可。

    这熟悉的感觉,又是哪个NPC要死了!

    “欸,我没动她!怎么回事?”哈多泉慌张起来,手忙脚乱。

    商藤抹了把嘴角,又热又湿。

    怎么又吐血了?

    身旁皮肤很白的妇人给她一杯水,说着大永话,“喝口缓缓。”

    商藤抬起头。

    妇人竟是梦中的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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