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我的第二次死亡换来了自由。
我觉得这交易不亏,很赚。
我浑身湿透地从河里爬出来。寒风吹过,我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惆怅地在河边坐下来,思考着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当然是得继续当医生,我只会这个了,得靠这个赚钱吃饭。
还有就是,不能再被鬼舞辻无惨捉到了。
*
对于很多王侯将相来说,长生不老是他们一生的追求。听说在遥远的异国,有很多人甚至会吃朱砂做成的丸子,只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
但我觉得长生不老并不是一件好事。
漫长的时光将我的一切棱角都磨平了,我的脾气变得好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活了太久,我的心态变得跟老人差不多,有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带着慈爱的眼神看着那些刚刚出生的小孩子。
六百年的光阴,听起来很漫长,可当我真正走过这些岁月的时候,才发现百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但那个跟我一样活了六百年的男人,可能并不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永生,肯定不会像我一样觉得这漫长的岁月无比枯燥乏味。
既然说到了无惨,那我就要提起鬼这种生物了。
在我一百多岁的时候,人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鬼”这种生物的存在。
在我四百多岁的时候,人类终于在漫长的摸索中找到了鬼的弱点——阳光和紫藤花。
四百多年前,世间出现了第一只鬼。人类被鬼单方面屠杀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反击。
长达四百年的黑夜终于迎来了曙光。那光虽然只有星星点点,却好过没有。
之后的两百年里,人类和鬼的战争开始了。
六百年来,我一直在当医生。我从不在一个地方待超过五年,以免邻居们发现我的异常。
我也从不在夜晚外出,在得知鬼不喜欢紫藤花的味道之后,我买了两大箱的紫藤花熏香。
战国时代来临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如果谁的家中有双胞胎兄弟降生的话,这是不详的征兆,因为这会引起日后家产的纠纷。
但同时,“以下克上”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我甚至见过儿子杀父亲,弟弟杀哥哥的事情发生在我身边。
但时代的巨轮并没有滚到我这个六百岁的老人身上,我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依旧在当医生。见过的病多了,我的医术也越来越好,甚至开始有人说我是“在世神医”了。
大概在我六百三十岁的时候,我拜访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里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几乎家家都有人病死。我不怕生病,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踏上了来这个小村庄的路。
我到村子里的时候,正好是午夜。我只背着一个小药箱,里面装着一些治疗瘟疫的草药。
村子有些偏僻,三面环山,山上是茂密的树林,偶尔能听到几声猫头鹰的叫声。村子里非常安静,我握紧药箱的带子,想赶紧找个人家借宿一晚。
万一遇到一只鬼,被他杀了倒没事,要是把无惨引过来就不妙了。
这个村子不算大,进入村子之后,先是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我想这大概是村民们晒麦子的地方。
突然,我感觉到身后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心头一惊,猛地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
我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他看起来很正常,应该是个人类,但我没有掉以轻心。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很普通的脸,掉进人群里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他的双眼凹陷,颧骨突出,身材瘦削,看起来很不健康,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月亮终于从厚重的云层里冒出头来,对面的男人也看清了我的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可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我想。
不过很快,他的视线就从我脸上转移到了药箱上。
“你……你是医师吗?”他指了指我的药箱,语气很小心。
正如我所料的那样,他中气不足,很可能已经染上了瘟疫。
“是。”我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男人无神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光亮来,好像看见了神仙,“终于有人来救救我的家人了。”
“你的家人?他们生病了吗?”我问道。
“是的,我的妻子和孩子都生了很严重的病。求你救救他们。”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抵在地上。
“……带我去见他们吧。”
听到我的话,男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领着我就往村子里走去。他的眼神虽然无神,但并不邪恶,应该真的是个好人。
我们很快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他推开大门,带着我进了屋子。屋子两边都是房间,左边的房间里睡着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双目紧闭,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绯红,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另一个房间里是个女人。她的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她的脸也很红,但怀里的婴儿明显比她更严重,连奶都没力气吃了。
看到我,女人原本无神的眼睛里迸发出两道光来:“您是医生吗?请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连忙制止了她:“你先好好休息吧,孩子给我吧。”
我从女人怀里接过婴儿,探了探他的鼻息。婴儿的鼻翼轻轻地扇动着,鼻息非常微弱。
“您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问我。
“金城美穗。”我回答,这是我现在的名字,我已经很多年不用富江这个名字了。(1)
今川一家——就是这一家人,都已经感染了瘟疫,只有那个小女孩的症状稍微轻一些,其他人的症状都很严重。
不仅如此,村子里也有很多症状相当严重的村民。我先让那些没有得病的村民做好防护措施,再医治那些症状相对较轻的。
对于这些症状严重的,我也没有能力确保他们活下来。
今川家的小女儿很快就被我治好了,她说自己的名字叫诗,我就称呼她为小诗了。她能够站起来走路之后,就一直在照顾家里的父母亲,有的时候还抽出时间来帮我煎药。
她今年只有五岁,我看着她那忙前忙后的小小身影,心里很难过,因为她懂事得太让人心疼了。
一天中午,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休息。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细细的嗓音。
“金城医生,这是今天要煎的药吗?”小诗拿着草药,站在门口问我。
“是的,”我站起身来,摸了摸她的头,“过一会我自己来煎吧。”
小诗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真诚,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您已经很累了,让我来帮您吧。”
“可你还小呢,你难道不觉得累吗?”
“我帮您做了这些事情,这样您就有时间救更多人了。但是,”小诗牵住我的袖子,语气里满是担忧,“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不会累到生病,但我可能会直接猝死。
看着小诗那张脸,我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好,你煎完药之后就去休息,好吗?”
“嗯。”小诗郑重地点头,好像把我的这句话当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情十分沉重。
小诗的父母的症状都十分严重,现在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而且他们的病情一直都没有任何好转。那个婴儿更是可怜,呼吸已经微弱到我快要感觉不到了。
我不想看到小诗悲伤的表情,但我实在是救不了他们。
她的父母和弟弟最终还是死去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早已昏迷不醒的今川先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小诗的脸。
“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我们而悲伤。”这是今川先生留给小诗的遗言。
在三人的坟墓前,小诗哭成了泪人。她还太小,尚且不懂死亡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她只知道从小陪伴自己的亲人离开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我站在小诗身后,难过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早已见惯了死亡,却还是会共情生者的痛苦。
我把小诗搂进怀里。她又瘦又小,我甚至能一只手把她拎起来。
“美穗姐姐,我没有家人了……”小诗把头靠在了我的怀中,压抑的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会陪着你的。”我轻轻拍拍她的肩。
“可是,可是……”小诗抬起头来,“你治好了病之后,难道不会离开吗?”
我确实是准备离开的。能治好的病人已经被我治得差不多了,治不好的病人我也实在没有办法,等瘟疫彻底结束,我就要离开了。
我看着小诗红肿的眼睛,做了一个决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至少此刻的我不后悔。
“我不会离开的,”我摸摸小诗的头,“我会留下来,做你的家人。”
小诗只是个五岁的小姑娘,亲人全部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她。
小诗怔怔地看着我,眼泪还挂在眼角。她瘪了瘪嘴,又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这六百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在我心中,家人有我生我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现在,我也算再次有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