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晨，一位来我这里看病的病人在端详了一会之后，笑着说:“您已经二十七岁了吧。”
我愣了一下，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但还是回答道:“是啊。”
“您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呢。”他看起来并没有恶意，“我的妻子很羡慕您驻颜的能力，请问您是在用什么药驻颜吗？如果您愿意卖的话，就凭您这张脸，一定会有很多人来买的。”
我顿了几秒，笑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对方笑了笑，全当我是在谦虚。
我的笑容带着些许心虚意味，送走了这位病人。
还好附近的村民淳朴又单纯，以为我只是单纯地靠医术驻颜，从不会怀疑我是个不会变老的怪物。
这太惊世骇俗了，不是吗？
可是，即使现在没有产生怀疑，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不可能一直说我驻颜有术。
我把离开这里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家当，完全可以收拾几件衣服立刻就走，我之前的六百多年人生也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我放心不下小诗和缘一。
他们俩都已经十七岁了，原本身高只及我腰间的缘一现在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他相貌又清俊，已经收获了村里不少姑娘的芳心了。
在这个年代，十七八岁结婚已经算比较晚了，我虽然不太情愿他们俩这么早就结婚成家，可还是不免有些着急。
“缘一，你有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有一天我和他一起上山采药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
缘一的脚步顿了下，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完全没有吗？”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吗？”
缘一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对小诗没有男女之情，两个人跟兄妹一样，我是知道的，可是他竟然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吗？
青春期的男孩子，不应该呀……
可能缘一跟女孩子接触太少了吧，他平时就只跟我和小诗接触，自然不会产生什么爱情。
我弯下腰，采了一株草药。后山已经快被我薅秃了，山上的草药越来越少，我们得花费很长时间来采草药。缘一倒是没什么，我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了。
“好累啊，年纪大了是这样的，老胳膊老腿的。”我站起身来，眼前黑了一瞬，有些站不稳。
一条有力的手臂瞬间搭在了我的手上——缘一扶住了我。
见我站稳，他立刻收回了手。
“谢谢你。”我想摸摸他的头，这几乎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性动作，可当我抬起手，才发现缘一已经很高了，我摸不到他的头了。
“不知不觉，你已经这么高了呢。”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的身体很健康，腿也没有疾病。”
我反应了一会，才想明白缘一是在回答我“老胳膊老腿”的感叹。
话说回来，缘一应该是最早发现我“不会老”的，毕竟人的脸可能不会变化，但身体器官一定会变，而我整整十年都没有任何变化。
“缘一，你觉得拥有长久的生命是一件好事吗？”我突然问。
“不，正是因为生命有限，所以很多事情才有了意义。”
这话是当初我教给缘一和小诗的，看来他记住了。
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没有那么多野心，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了，早就不想活了。
人如果想要结束生命的话，只需要寻死就行，而我连死都死不了，这实在是一件让我无比痛苦的事情。
我已经在为我的离开做一些准备了。我开始教授缘一一些草药的使用方法和药理，缘一大概是看出了什么。
缘一那双红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要离开吗？”
我没想到缘一会直接问出来。事实上，我对缘一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那个有些沉默寡言的七岁小男孩，可其实缘一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呀，”我点头，“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可能就要被当初怪物烧死了。”
“你要去哪里呢？”
“我也没想好。我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想到处看看而已。”我的脚步越发轻快，“缘一，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漂亮，所以我要去看看。我会一边走一边行医，可能还会在很久以后回来看你们哦，前提是你没有离开这里的话。”
缘一的眼中流露出哀伤，“我以为我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如果我不是长生不老的话，我们确实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的，我在心里想。
“别伤心啊，人生都是有得必有失的。”我也有些伤感，但还是安慰着他，“而且，我现在不是没走吗？所以不必悲伤。”
我们此刻已经走下山了，正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家里有小诗在等着我们。
“我在离开之前，估计是看不到你结婚了。”我再次提起结婚的问题，“不知道你以后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呢？”
缘一微微低着头，不说话。我便当他是在认真思考结婚的事情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
缘一仰起头，看着天上的雁群，“……嗯。”
大概是为我要离开这件事感到悲伤，缘一整个下午都有些神不在焉的。
晚上，我照旧点起了装有紫藤花的香炉。之前买的紫藤花已经快用完了，我得抽空再去买点才行。
吃完晚饭之后，我们就各自去睡觉了。我现在和小诗睡在一个房间里，缘一则单独睡在一个房间。
“缘一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小诗躲进被子里，和我闲聊。
“大概是因为我要离开了，他舍不得我吧。”
“离开？”小诗瞪圆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美穗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开？”
“小诗，你没有发现我不会老吗？”
“……”小诗抿了抿嘴，语气不复刚刚的义愤填膺，“就算发现了，那又怎样呢？”
“按理来说，我今年应该二十七岁了。”我也躲进被子里，和小诗面对面躺着，“可我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我现在还可以解释，等我三十七岁，四十七岁的时候，我该怎么解释呢？我迟早得被当成怪物烧死。所以，我得自己离开了。”
我凝视着面前的小诗，她也长成大姑娘了。虽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美人，但也明眸皓齿，在我眼里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我轻声说:“你也十七岁了，该到结婚的年纪了。我们小诗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能把你娶回家呢？”
“可是美穗姐姐你也很漂亮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了。”小诗的表情很认真，“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
其实我是想过的，在六百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个人类医生。我想过要跟一个贵族结婚，后来我和他都变成了奇怪的生物，我便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
小诗背过身去，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也闷闷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我无奈地笑:“我也不想走呀，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生活，可我的情况……实在不允许呀。”
我伸手去掰小诗的肩，试图让她转过来，但她硬是不肯，我也就没什么办法了。她一直是很懂事的，只是偶尔有些小脾气对着我和缘一发，我们俩自然得哄着她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你竟然已经十七岁了。”我谈叹了口气，“邻居家的惠子十四岁的时候就结婚了，你现在十七岁了，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我也不愿意你这么早就结婚呀，可是到底得有个家庭一起生活是不是？”
小诗依然不说话。
“之前我想的是，你就跟缘一结婚好了，反正已经在一起生活十年了，知根知底的，以后也能继续一起生活。可现在，你们俩好像都没有那个意思，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可真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了。我知道小诗舍不得我，我何尝不是舍不得她，可我实在没办法，便只好跟她说这些话，希望她能明白我在想什么，给她些慰藉。
“我今天上午还跟缘一说，他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如果你以后结婚的话，一定也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吧。”
听到我提起了缘一，小诗突然转过来看着我，静静地不说话。
“如果你以后的丈夫让你不开心了，你一定不要忍，一定要离开他，知道吗？”
我突然觉得我现在真像个老妈子，絮絮叨叨的，怪不得小诗不爱听。
“……算了，”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现在说这些太早了，我又不是明天就走。小诗，早点睡吧。”
“美穗姐姐。”小诗突然喊我。
我睁开眼睛，“嗯？”
黑暗中，小诗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的脸一如平常，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
“我还以为，你知道缘一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