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古老的规律在异国他乡依旧实用，沈多情摆烂养病的一星期里面，三场秋雨下过，潮湿的气息从每个角落顺着隐而不见的霉流入沈多情的四肢，让她恍惚间觉得脚趾和地毯之间长出来了青色的根系。

    她不喜欢和这座古堡血脉相连，于是穿上鞋，准备出去玩，但要出去过夜的话，就要和家人交代好。

    沈多情顺着走廊往更深的地方走去，水汽更重了，恍惚间她看见了雾气在走廊里面凝结，哪怕走廊上的除湿器开到最大，毯子的边缘也肉眼可见地变暗了些。

    “咚咚。”

    沈多情敲敲门，站在门口耐心等待。

    “小多，你有什么事情吗？”

    李闻青仿佛知道来人是谁一般，准确而亲昵地叫出来了沈多情的昵称。

    李闻青看起来也是正好要出门，一身服帖挺拔的西装衬得他俊逸非凡，他看向沈多情，深绿色的眼睛里面倒映出妆容精致，特地打扮一番的美人。

    “小公主，你是要出去玩吗？”

    在十足的哄人腔调中，沈多情骄傲地挺起来小胸脯，像一只冬天里吃胖了歇在地上的小麻雀，她不自主地撒娇：“哥哥，我想一会儿去凤凰街。我和钟先安约好，要一起去逛街。”

    “好，我知道了，我一会儿也要去公司上班——”

    一边说着，李闻青上下仔细观赏。

    沈多情今天的打扮其实偏向成熟，灰色大衣下面的深色打底包裹住小胸圆鼓的轮廓，漆黑绒质的百褶裙低调开放，皮鞋的款式也很经典，为了匹配这一身衣物，她化妆很淡，唇色倒是古典正红。

    察觉到这个细节，李闻青嘴角依旧微笑，心中却有些不满，他觉得沈多情这个年纪应该是快乐花哨，什么颜色穿在身上都不过分，但他也明白，沈多情这样子穿着是为了配上三十多岁的钟先安，而不是为了十八岁的自己。

    按照李家人的霸道劲儿，应该是钟先安配上她才对，不过养孩子不急于一时——

    李闻青为这个想法嘴角一勾，对于半路兄妹来说他确实管得太宽，但谁说他将来依旧只是沈多情的哥哥呢？他从来不否认自己无法控制的掌控欲。

    他接着说道：“我们正好可以送你去凤凰街，不过小多，晚上你需要我接你吗？”

    不接可以吗？沈多情用眼神询问李闻青，她非常想念钟先安，每天都缠着钟先安发很多的语音消息，每天晚上反复听着他的声音才能入睡。

    她双手合十，看向李闻青，“我不想回来。”

    “嗯？”李闻青用千转百回的语调地表达了自己的调侃，“看来你势在必得呢，我知道了。记得晚上做好安全措施，不要让我年纪轻轻当上舅舅。”

    沈多情的回应是一拳头打向李闻青的胸口。

    李闻青伸手，顺着力度一拉，把沈多情拽得往前一步，他勾着摸了两下沈多情下巴凹里的软肉，把人抱在怀里面摇了两下，说：“不生气了，我有一份惊喜给你。”

    ——

    钟先安有些拿不准小女孩喜欢什么，他提前到了三十分钟，在商场里面逛了一圈，只买了杯经典款奶茶，另一只手抱着一捧香槟色的小花束，里面埋着低调的黑色盒子。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但是也是难得放晴的一天，商城里面有着很多年轻登对的情侣，他们年轻的，活跃的眼睛里面盛着亮闪闪的光芒，富有生机的肢体像是春天被风荡开嫩生生的柳树，每当被这些小年轻注视，惊讶的眼神总是这让他羞怯，羞于启齿的年纪，怯着将要见面的人。

    她今天会穿上什么衣服？

    记忆中的沈多情只见过两面，一次是校服，一次就是惊艳的，似水一般的绿色，但他们经常聊天，沈多情给他发过照片，她穿着白色睡衣躺在瓷砖和丝绸组成的沙发上，对着镜子自拍，皮肉堆叠，在光下面恍若油画。

    钟先安凝视那张照片许久，像是隔着时空看见了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年轻丰润的沈多情，他保存了这张照片，截取了一角景色作为自己的手机锁屏，每次打开手机的时候，他都在脑海中加深对一个人的记忆，刻骨铭心。

    在等待中，他摁息了屏幕，承认了自己可耻的心动不已。

    “钟先安！”

    开心的声音不大不小，能让钟先安听见，也能让周围人投来注视，陌生的语调带来家乡的风情，钟先安克制不住地微笑，对坐着电梯上来的沈多情挥手。

    沈多情两步并做一步，笑容甜蜜快乐，这仿佛梦境一般的场景让钟先安也忍不住往前走，两人碰在一起，交换了彼此手上的礼物。

    黑色盒子里面是钟先安精心挑选的绿宝石项链，沈多情的礼物则是自己很喜欢的情侣款手表，她抱着花，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戴上吗？”

    钟先安点头，看着沈多情给他戴上了价值不菲，但又恰好可以接受的礼物，他心想，果然是李家教出来的孩子，在各个方面都让人如沐春风。

    低调的深褐色表带挨上钟先安的肌肤，两相映衬之下，那些疤痕苍白得更加显眼，钟先安突然觉得这些伤疤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他没有挣扎，以防伤害到沈多情的内心。

    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多情的手指竟然摸上了那些纠缠丑陋的伤疤。

    沈多情用手指轻轻蹭了下表带周围的伤疤，能感受到薄薄的皮肤下面跳动的血管，她抬头对上钟先安的眼睛，说：“那时候一定很疼吧？”

    让钟先安的心口泛出来酸涩，那些敏感的创口似乎又在经历一个雨季，但并不疼了，只是让人迷幻地发软，那为自己塑造的金身佛像似乎成为了泥，在真心的爱慕洗刷之下露出来心肠。

    “……做手术的时候我在昏迷，但打了麻醉，事后也不是很疼。”

    钟先安抽出手，将沈多情的头发整理到耳朵后面，一边帮她带项链一边轻声说：“并不疼的。”

    明明就很疼。沈多情哪怕是一点小病就觉得非常难过了，她很心疼眼前这个男人，但也不好戳他伤疤，她说道：“我们晚上吃什么呢？”

    钟先安说道：“我找了一家上学时候很喜欢吃的中餐馆，和我一起尝尝看正不正宗吧。”

    “好！”

    这次，沈多情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副驾驶上，这已经是她做出的告白了。

    难道要让我亲口说“我喜欢你”吗？想到这点，沈多情忍不住脸发热，她只被人追求过，第一次如此主动，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她看向钟先安，对上了那双含着棕色蜜糖一般的眼睛，沈多情克制不住地想着，他也是喜欢我的吧？

    ——我很喜欢她，但喜欢有时候在人生中的重量很轻，钟先安在路途中这般麻木酸涩地想着。

    相比较沈多情，他还拥有着更多的顾虑，他知道沈多情已经成年，但十三岁的年龄差还是让人觉得无法跨越，除此之外，成年人的考虑还有家庭，未来，事业，彼此的发展等诸多顾虑，这些问题即使可以解决，钟先安还有自己的心事。

    在那个雨夜，他和一众好友被一辆改装过的盖拉多撞飞一公里左右，肠穿肚烂的好友们温热的血液时隔多年依旧浸润着他的手臂，而那场事故最终无人入狱，钱解决了一切。

    那段时间选择拿钱了事的钟先安躺在病床上，内心充满了自我厌恶，那天正在下雨，惊鸿一瞥，他看见李闻青带着一整个律师团队从走廊经过——不管他是涉事其中，还是亲自开车，经常手臂抽搐的钟先安依旧无法释然。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在李闻青和我之间做出来选择，你会选择谁呢？看向那双晶莹的眼睛，钟先安克制不住地发问，但是最终也没问出口。

    今天的阳光很好，管他呢，饮鸩止渴。

    他停好车，从衣兜里面掏出来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着一枚主钻为绿宝石银质戒指，整体看上去是一枝繁花，他侧过身子，说：“小多，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么？”

    “愿意。”

    被惊喜砸中的沈多情伸手，感受到指间被戴上一份礼物，这是种新颖的感受，像是一只风筝被拴在了树枝上。

    钟先安拉着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戒指，沈多情看见了他们同款的情侣戒指，她是花束，钟先安则是低调的银环。

    温热的吻只有部分落在手指上，沈多情觉得这样不够，她不由得伸手，摸上了钟先安的脸颊，非常主动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看见钟先安没什么反应，又凑上去亲了两下，像只逐步试探主人底线的小狗。

    钟先安被她逗笑了，含着笑意吻上嘴唇，唇釉没什么味道，抿开之后才能吃到嫩滑柔软的嘴唇，为了赔偿吃掉口红的损失，钟先安把沈多情的嘴唇吮红，才去亲吻那试探的舌尖。

    “我们下车。”

    一吻结束，沈多情坐直看向后视镜里面，她的嘴唇不需要补妆了，但脸颊或许需要再拍一点气垫遮盖粉红。

    她很满足，很喜欢与人如此亲密。

    门打开，钟先安伸手，说：“我们进去吧。”

    “好。”

    沈多情拉住那只宽厚的手，和钟先安一起往店里面走。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铺，但一进门干燥温暖，帘子掀开，沈多情看见了很多熟悉的东西——墙上挂着的日历，坐在收银台上的老奶奶和每个桌子上放着的加热垫。

    这个氛围实在是让人怀念，沉浸在回忆中的沈多情没有注意到钟先安在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我们要吃火锅吗？”她自顾自地开心转头询问。

    钟先安脸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却在往另一个方向投来注视，沈多情有些疑惑，追随着钟先安的目光看过去。

    在转角处，沈多情看见了一双美艳惊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在那张脸上却并不显眼，她整体端庄温和的美感压住了那双眼睛的艳情，虽然能看出来年纪，但是沈多情却不觉得她变味，只能看出岁月沉淀的魅力。

    沈多情往下看去，看见了她坐着的轮椅。

    刹那间，沈多情紧张地抓住了钟先安的手，她大抵能明白，钟先安曾经走进过这家店里面，而这个女人也曾经走进来，或许他们是一起来的——意气风发的钟先安存在在这个女人的记忆里，现在成熟优雅的钟先安也因她而失态，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让她咬紧了嘴唇，而那双刺眼的，萎缩的双腿，也有极大的可能也代表着他们还曾经共患难。

    女人推着轮椅，走近二人，沈多情呼吸有些困难，她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好久不见，钟先安。”她打招呼说道：“请问这位是？”

    “好久不见，宋瑶。”钟先安已经收好了表情，他抓紧沈多情的手，介绍道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沈多情。"

    他对上沈多情的眼睛，坦诚而真诚地交代：“这是我的研究生时期的同事，也是我的前女友，宋瑶。你先去楼上坐着，我来处理。”

    沈多情只能点头，从楼上看下去，两人被压成了片，沈多情能看出二人的疏离，但里面有些她无法反驳的默契。

    他们很配，沈多情忍不住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