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

    鳞渊境的波涛依旧如往日般翻涌着,泛起柔韧如舌的浪头,再此起彼伏地吞噬。

    泛着冷淡青灰的建筑是与罗浮不一样的雅致,透露出过往汤海时的古老与虔诚,沿途的壁画,成丛的珊瑚,都已经成为了眼中的常态。

    这很漂亮,但他没空去欣赏,也不能去欣赏。他早已没资格去毫无负担地赞美这些见证他降生的景色。

    几近麻木地想着,尖耳朵的的男性持明熟稔地从较为低矮的墙面翻过去,将手中严丝合缝的大箱子小心托起,低声招呼身后的两人跟上。

    纵然三人都各自带一只体型不小的箱子,且搬运时极其谨慎,但持明天生强于其他种族的身体素质使他们的动作依旧迅速。

    逐渐靠近波月古海,丛生的粉紫橘金水生植物渐渐茂密,巡逻的队伍与护珠人的交接在围墙空镂里若隐若现,三人脚步一顿。

    六目相对之下,他们并不见多少紧张,只是不约而同紧了紧抱着的箱子,猫腰下蹲,藏匿在厚实的墙下。

    交谈声在持明的耳力听来足够辨认关键,过了一会儿,兵戈尾端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利落得很。

    根据经验判断,这是护珠人首领与巡逻云骑进行交接后的相互致意,在此之后,两位领队就将各自归去,是潜行至显龙大雩殿前一段海域的最好机会。

    放轻了呼吸,数着节拍,为首的持明男子就要站起——

    “站住。”

    雪亮的枪尖破风直刺,擦着脖颈横亘而过,割断几缕稍长鬓发落地,威胁性十足地停在薄弱的命脉。

    冷意如影降临。

    持明一惊,下意识将怀里的箱子搂得更紧,他张口欲喊,余光却见一道璀璨的剑光,正冰凉凉的抵在同伴脖颈下。

    慌乱占据了那眼镜持明的神情,冷汗细密地从额头凝出,几乎维持不住鼻梁上的粗框架。不等首领开口,他便极力往后仰着头躲避剑锋,尽量平稳声音,虚张声势道:

    “这,这可是鳞渊境!你们要是敢胡来!云骑军和龙尊大人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是吗?带着来历不明的东西潜入鳞渊境,龙尊大人到底是不会放过谁?”

    年轻到甚至有些偏幼的声音分明属于妙龄的少女,问声里并不具备丝毫畏惧,甚至掺杂进一声低低的嗤笑,大抵是她年纪相仿的异性同伴。

    如此猜测着,温热的汗滴从额头渗出,顺着鼻梁滑至鼻梁,留下又湿又腻的触感,令人极不舒服。

    为首的持明小心翼翼地张嘴呼吸,犹如搁浅在滩边的鱼,急促而缓慢地鼓动着鳃,摄取珍贵的续命空气。

    “把手里的箱子放下,打开。”

    女声平直地发号施令,压迫感直锐到坚固,像紧盯猎物不放但情绪平静的老辣猎手,带着势在必得的固执。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除了无拘无束的海浪散落声之外,就只有轻得不能再轻的战栗呼吸。

    眼镜持明汗如水淌,环着箱身的手臂颤巍巍的,正在服从与硬着头皮拒绝中恐惧地犹豫。

    “……不行。”

    哽了半天,为首持明梗着脖子不敢动弹,扯动嘴皮说话的动作幅度都尽量控制到最小,避开那冰冷冷的枪尖,咬着牙回:“这个……不能打开,我们不会打开的…”

    “那就到龙尊大人面前去打开。”持剑少年开口,“这下总可以了吧?”

    一听这话,三人的战栗更明显了,眼镜持明尤其抗拒,几乎是擦上了剑锋才猛地缩回脖子,强行阻断摇头的动作:“不!!不行!……!”

    少年似懂非懂地长哦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是笃定箱子一旦打开,龙尊必定会责罚喽?”

    那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敢,畏畏缩缩的。第三人被反钳着手臂,半跪在地动弹不得,至今也没开口过。

    手臂处传来的痛感令他根本无力挣脱,但煎熬痛苦折磨着本就因气氛而纤细的神经,他深吸了口气,毫无征兆地崩溃暴怒了:

    “放下!都放下!!”

    这一声怒喝突如其来,像是积蓄的火山终于喷发,炸了两持明男性一个措手不及,抖得差点把箱子摔下去:

    “你们难道还要做这种事?!他只是在利用我们!根本不会救我们的!现在去找龙尊大人自首!我们还有转世!”

    喘息声粗重得犹如工作多年的老风箱,发出的呼吸音都显得歇斯底里,忍无可忍。

    “你闭嘴!”

    为首者厉声呵斥,目眦欲裂,他拧过视线恶狠狠地盯向出声的同伴,像是打算把对方撕碎。

    忽地,所有人眼中飘入一股透明,拴在箱身上牢牢缚住。

    呼吸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无论是愤怒也好,委屈也好,害怕也好,通通在这一刻消散。悉数变作如出一辙的,天塌地碎般的绝望。

    这股力量他们不会认错的,没有持明会认错,连转身确认都不用。

    “持明少主华胥,真龙在传,辅政龙女。”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移动一寸,仅有透明的水流将箱身锁扣拔开,多出几分上位者的高傲。

    少女不紧不慢:“现下如实招来,我可上奏兄长,免尔入灭。”

    见此,眼镜持明与被擒拿在地的持明双目俱震,颤声试探道:“龙女,大人……?”

    “是我。”少女掌中浮起灿银宝珠,流水就缠在锁扣上不再动弹,平声追问,“所以箱子里是什么?”

    暴怒平息,匆忙暂停,为首者沉默,气氛陷入了凝固的死寂。败露毫无疑问意味着严酷的惩罚,没有人愿意面对这些。

    但能够直接打开箱子的少主并未如此动作,而是留出一线生机给他们,这是问他们是否要认罪的暗示。

    空气仿佛结了冰,吸进肺里凉透全身,为首持明低下头,几乎要将下巴埋进胸口,整张脸蒙满了灰暗的阴影,仿佛在隐忍什么。

    无声挣扎了许久,他终于垂颓下身体,声音又干又涩:“……是持明卵。”

    说完,他放下了怀里的箱子,将其中被包裹好的珍珠卵暴露出来,顺从其意地坦白。见状,眼镜也赶忙将怀中箱放下,飞速解开锁扣表态。

    “持明卵……”

    景元眉头一皱,知晓自己一定是撞破了什么内斗辛秘,不禁有些担心华胥是否会因此为难,毕竟持明内务仙舟从不插手。

    心有灵犀的,少女与他四目相对,读出他眼底的担忧情绪后,笑着抿抿唇,摇头示意骁卫不必多虑。

    而袒露真相后,如释重负的同时,为首人也在吐出的气息里被抽去了浑身力气。

    低沉地转向窃蓝纱绸的少女,那张灰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死一般的缄默里,他仅敢将眼前人触电般瞥扫一眼。

    悔恨也好,崩溃也好,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知道。

    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响,和魂归的倒计时一样嘈杂。在同伴焦急又怯懦的小声催促里,他闭上眼,语气透出认命后的麻木嘶哑,屈首认罪:

    “……持明沉淼,恭请龙女垂听。祈求少主能上奏龙尊因果真相,宽恕我等罪业,换得入古海涤赦业债的机会……”

    华胥不为所动,目无波澜的模样像极了丹枫,语气微妙地道:“你们都算帮凶。”

    龙祖在上啊……

    沉淼将身体蜷缩了起来,以一个及其痛苦的忏悔姿态跪在了原地,似乎快原地化卵了:“一切都是因浮实龙师而起……他是主谋。”

    “他在用持明的同族做实验,同族蜕生后的持明卵,都是我们从密道带来这里的。”

    捕捉到了信息点,华胥眸光微闪:“密道在哪?”

    ……

    观颐台,丹鼎司中唯一不允许机巧靠近的藏卷楼阁。

    望海而立的楼阁很安静,白墙黛瓦,四通八达。巨大的浮火古木在远处被云雾迷蒙遮蔽,唯留存一点隐隐约约的轮廓。

    从牌坊下走来一个披着锦披的身影,有些佝偻,扶着一根手杖,向着架在海上的木回廊走过。

    如果顺着曲折走下去,便是通往祈龙坛的水路,但老者的目的地显然不是那里。

    他对这条路很熟悉,迈步的动作一分也不犹豫,几经周折便拐进一条青苔斑驳的小巷。衣角在地面堪堪起落,随着拐杖叩击地面的节奏摇曳,很快停在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馆前。

    白墙底下有些潮湿,陈旧而冷清,看着是鲜有人来。可老者却将落灰雕砖一按,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空荡的屋室里只有落了灰的家具,甚至爬着灰尘厚重的蜘蛛网。老者嫌恶地皱了皱眉,习惯性想挥手拂开尘埃,但动作一起,宽大的锦披就掀起满屋浮灰。

    “咳咳…!”

    咳嗽几声,稍微缓过气来,龙师便对闻声而来的年轻持明发怒:“我叫你们动作隐蔽些,没叫你们把这搁置成垃圾山!”

    对方不敢有怨:“是……”

    “哼!”没好气地甩了甩袖子,老者拉着脸,质问眼前的青年持明今日的来意,“实验如何了?”

    “回龙师,暂时没有进展……”青年有些软弱地行了个礼,声音细弱,“我们已经蜕生数十个实验体了,不若暂且搁置吧…?”

    他当是怕极了眼前的龙师,哪怕只是一句并不肯定,甚至语气都小心到瑟缩的提议,都像是在顾忌下一秒会人头落地。

    斜眼瞪去,苍老的脸在提议声落下后布满怒意,像一张狰狞的树皮,丑陋又可怖,毫无对同胞的怜惜与不忍,勃然横眉道:

    “龙祖恩赐我族不死,眼下还有轮回庇护,乃是最好时机!龙尊皆一意孤行亲善仙舟,早已忘记血脉来由,你也要如此大逆不道?!”

    看似慷慨陈词,却将自己的私欲包装的冠冕堂皇,而大抵老者也知道这些事见不得人,因此并没有多么声音嘹亮。

    可惜门外的人依旧听不下去了。

    身后闭合的旧门“哐啷”一声巨响,门板轰然被摧作残片飞向室内,砸得两人只来得及躲闪,抱头鼠窜。

    气浪掀起沙尘暴般的密集尘雨,稀薄光线随着遮挡的消失涌入屋内,照亮密布满室的纷涌尘灰。

    碎木块砸在身上痛得难忍,年迈的龙师又惊又怒,气性大的张嘴欲骂,但只吸了满腔尘埃,呛得惊天动地。

    双手杵着拐杖支撑身体,老者费力挥手驱散飘在眼前的灰霾,回头不了几眼便又躲回去,狼狈极了。

    青年持明捂紧了口鼻,断断续续地重复咳嗽与深吸气的下意识动作,他将腰弓得像虾米,两眼通红地向门外望去。

    满屋尘埃飞扬,加上眼中饱满的生理性泪水,哪怕持明天生目力过人,他也只能看见一个逆着光的身影,威压肃重。

    那身姿挺拔如松,清然鹤立在门外,负手面向兵荒马乱的室内,大抵只是垂眸俯视着他们,声音极冷:

    “染同胞血者,当受入灭永罚,浮实龙师是忘记这条律令了。”

    声音传入耳中,宛如行将就木的粗哑老声戛然卡住,从肺里挤压到一半的浊气哽住,他急忙杵着杖头转过身来。

    门外,鹤纹白衣的龙角青年居高临下,不算丰沛的光照在他身上浅浅晕涂浓淡。透如琉璃碧玺的眼眸空冷至极,微愠地盯着他。

    浮游尘埃渐渐落地,惊惧过后,老龙师憋得满面通红。他颤巍巍抬手,似是打算说些什么,又叫方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呛咳打断:

    “你……咳咳,咳咳!”

    丹枫身前随即凝起一道菲薄水幕以作隔绝,他神情冰冷,微微抬起下巴,径自命令惊吓至呆愣的年轻持明道:“带路。”

    “啊……龙,龙尊大人……!”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大脑空白得可怜。

    空寂无尘的琉璃终其千年万世都是冷的,剔透干净,毫不落尘,更不留人,因为生灵在这样的眼里与尘埃无异。

    大抵持明里唯一不怕这种眼睛的,仅有掌鳞龙女一人。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熟悉的称谓在心头冒出,浮实紧紧攥住了扭曲的杖头,手心沁出粘腻的汗液,暗暗愤恨:

    这个突然出现的存在,本该为他们所用去攻击丹枫,就算夺权不成,也该躺在地下的实验室里,可这一切都事与愿违了!

    龙师权力几乎快被丹枫架为虚设,除了隶属其党派的那部分还留有些许,其余一概如此。不若丹枫出征那几月,掌鳞龙女的日子不会这么好过。

    因此,他们最多不过是打着祖训与族群旗号施压于丹枫,唯有此事青年才能稍微被他们影响。

    但此时,该被龙师拿捏分权上位的龙女却依赖上了龙尊,甚至主动以传承庇护持明全族,彻底将龙师的余地粉碎。

    非龙尊派的龙师被迫夺走声音,仅能依靠背地里早就渗透的丹鼎司继续寻找出路。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正如古话所说,福祸相依。当初试图令持明繁衍的实验如今有了不死保障,即刻变作了推翻丹枫政权掌控的,造龙计划。

    浮实很清楚这是多么要命的把柄,丹枫不是当初那个心态随和的龙尊雨别,抓住证据的事,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冷风灌进了衣袖,吹冷了浑身汗水,汗滴从额角流入衣领,浮实狠厉瞪向年轻持明,浑浊的眼珠充斥着警告的杀意。

    明晃晃的威胁落入碧玺眸底,丹枫眼眸微眯,痛呼声顷刻炸响,尖锐得能划破一片天幕:

    “啊!!”

    拐杖落地,老龙师死死捂紧了双眼,跌跌撞撞地向后蹒跚倒去,脚下踢到破损木板,摔进腐朽的桌椅中发出轰然闷响,痛叫着:

    “丹枫!!你怎么敢——?!我的眼睛!”

    “知罪仍犯,知错不避。”丹枫目不斜视,口吻淡然,“想来双目于龙师而言,早已形同虚设。”

    “还有——”

    撇下几欲打滚的锦披老者,苍青眸眼转向了六神无主的年轻持明,眉尖压下不易察觉的弧度,似有不耐:“我叫你,带路。”

    空气有那么一刹的冻结。

    持明一族,不朽龙神为祖,五大龙尊为首。

    没有人可以忤逆龙尊的命令,罗浮的持明,皆不可忤逆饮月君的命令。

    所以,打开实验室的门,打开实验室的通道。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年轻持明浑身发起抖来,牙齿止不住地打着颤。

    他下意识想在那双龙目的注视下找到什么支撑,却把满是灰尘的桌面撑翻,一个失手摔落在地。

    桌椅板凳“乒呤乓啷”一通响,甚至将本就年久失修的脆弱地板压垮,年轻人慌乱地想稳住自己的身体,下陷的木地板却径直断裂。

    千钧一发之际,无形的流水卷起了即将跌落的持明,将他保障在原位。但被救的人显然没那么有出息,下意识发出了极为惨烈的尖叫:

    “啊!!!”

    “哎呦!”

    两声并不重叠的呼喊在崩裂动响里先后入耳,后者却只是轻微短暂的一节惊呼,仿佛只是感到意外的惊吓,却熟悉得令人脸色骤变。

    “阿胥?!”

    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多出几分明显的错愕,丹枫疾步走向地板的缺口旁,惊异地望着下边的身影,眉头皱得更紧。

    裂口下,急匆匆避开流沙注漏般灰尘的窃蓝身影,俨然是叫他瞒住的幼妹华胥。

    少女撑起透明水幕,正在清理衣裙上的落灰,听他呼唤,便往碎漏光线的地板下走了走,似是怀疑。

    顺着缺口,华胥将将与他对上视线,雷击般的惊讶传遍全身,她略微勉强地牵了下唇角,有些尴尬:

    “兄,兄长……”

    如果是平常,那么丹枫一定会心平气和地回应妹妹一句,但眼下的情况蓦地在他的时间线安排里打了个结,让他只能问:

    “你怎么会在这?”

    他分明早和辛夷联合商议,将华胥在今日午后尽量调离丹鼎司,避免少女过早接触到类似事宜。

    持明事务繁多,他大半日不见身影是正常情况,而辛夷也只需下午叫人换班值守,华胥离开基本不会掉头折返,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就算这些计划不成,幼妹也不会出现在他清查的地点,可事情的发展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

    苍青琉璃微微闪动,惊疑不定,担忧与紧张在寒潭中翻覆如萤,就像青年来时漫舞的尘埃一般纷然。

    挥了挥面前持续塌落的灰土,华胥莫名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心虚,她视线略微偏移,等收回来,又咬着唇内软肉,艰难地笑:

    “来……看看。”

    好牵强的理由……她心中哀鸣,虽然有些后悔,但也找不到反驳这句话的理由。

    毕竟拜托热心骁卫押送人的时候,她的意图确实是一探究竟。所以说是看看,也没有问题,丹枫一定不会把她提起来揍的。

    侥幸地想着,华胥目光躲闪,捏了捏手心里的衣角,没持续多久,她最后还是低下头:

    “对不起……兄长。”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大概,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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