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寻了半日，却始终没有瞧见胤霆的身影。

    路过那间很偏僻的破殿时，余娇娇竟不在。上次阿忆欺负她，要把她的物什都抢走，宁远出手救了余娇娇。可是，那时，那间偏殿虽然风吹雨淋，庭院的磨盘、柴房升起的烟火，昭示着此处仍旧有着生活气息。

    而现在，这破殿却只剩荒凉，显然已是许久没有住人。

    余娇娇现在住在哪里？又去了哪里？

    宁远蓦然心神不宁起来。

    她抿了抿嘴，想：“她去哪儿，又与我没什么干系，既然不住在这里，也许早早的回宫了吧。宁远啊宁远，你千不该、万不该，枫皇后这般的被人刁难，怎么还有心情思考这些杂事？”

    虽然如此劝慰自己，可是她越想越不安，寻找胤霆的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她就这么一路从养心殿找到后宫，问遍了所有遇见的宫人，可所有人竟都对皇帝的行踪深如莫讳，有好心的宫女见了宁远，也只是暧昧而含混地傻笑着。

    宁远从这心照不宣的傻笑中看到了些许歉意。

    她找到胤霆时，已经暮色迟迟。

    她是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找到他的。

    皇宫里的每一处，她都和胤霆两人留下了足迹。

    宁远想，她为什么要走到御花园？他们曾经在这里喂兔子、赏荷花，夏日里她热汗淋漓，却只是笑着和他打闹，掬起一捧湖水泼在他袍角，胤霆只是望着她微笑，替她摘下一片荷叶，拢在她脖子上。

    她不知道为何她又走到了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何又躲在了灌木下。

    从前，皇宫是她的游乐园，是她和胤霆共筑爱巢地地方。可如今，她却觉得皇宫像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坟地，这里埋葬的不止有许多人的性命，还有她的幸福。

    真奇怪，她明明是看着杨贵妃的故事长大的。话本子上说，贵妃娘娘一笑倾城，三千宠爱集结在她一人身上，唐玄宗的目光也只看着她一个人。话本子上还说，前朝的明孝宗朱佑樘从不封贵妃、美人，只娶张皇后一人，伉俪情深，相携到老。

    她看了太多太多......不由得开始做起梦来。

    进入后宫的那天起，她与后宫里的娘娘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可是总是如此，她也存在着一点小小的私心。她觉得，后宫是安全的，也希望娘娘们永远这么对皇上不屑一顾下去，这样，再没有人和她抢。

    可是，她忘了，她从来不是什么好运的人。

    她也忘记了，全天下的女人，是很多的。皇上，多么九五至尊的名号，值得上全天下所有的女子为其倾倒。宁远和后宫娘娘们朝夕相处，却逐渐忘记了，娘娘们是所有女子里最最特殊、最最稀少的一群人。

    宁远抿唇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看着夕阳，只觉得无限黯然。

    她早就知道，这天迟早要来的。她不恨余娇娇，甚至在抛开个人恩怨，她也不太恨阿忆。她早就知道这一切是早晚都会发生的，这一切与余娇娇，亦或者是阿忆，再或者是未来层出不穷的其他女子，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一切都只是她和胤霆两人之间的选择罢了。

    暮色暧昧，微风吹过两人曾经共处的地方，树叶在暖黄的光芒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宁远就这么站在树下，看着流光飞逝，树上的男女依偎在一起，是那么的宁静、美好。

    胤霆在处理完所有的公务时，太阳已经沉下来了。

    他令小雨子退下，便急匆匆赶来。

    余娇娇正在养心殿正中央的那棵树下等他。

    他们一起在黄昏中散步，余娇娇笑嗔：“你怎么出来的这么晚？”

    胤霆道：“朕有公务在身，总是耽搁了些的。”

    余娇娇佯装生气，信步乱走，将胤霆一个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胤霆却并不生气，反而心中生出了些许愧疚，便大步走上前，道：“娇娇，你瞧，朕一赶完所有的公务，便来陪你了。朕答应你，以后尽早处理完事情，便早早赶过来陪你，好不好？”

    余娇娇闻言喜颜笑开，拽着胤霆的袖子，脸上多出一抹绯红：“皇上答应我了的，可不许反悔。”

    这话说的刁蛮娇俏，胤霆却并不觉得生气，只觉一阵心乱如麻。

    余娇娇不同于大家闺秀，却另有一种风味的美丽。少女微沉的肤色仿佛一枚熟透了的果子，令人忍不住低头咬上一口。胤霆不由得心生一荡，说：

    “那是自然。”

    余娇娇大喜，侧头突然在胤霆脸上亲了下。

    她向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女子，这场景可是大大的不合规矩，放在士大夫和酸腐孺子的眼里，余娇娇是要被背上千古骂名的。可是胤霆却不讨厌这样，只是正色道：

    “娇娇，在旁人面前，万万不可如此。”

    余娇娇闻言格格娇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是么？那既然皇上不喜欢，是娇娇从今以后，都不要这样了，是不是？”、

    胤霆又气又笑：“你曲解朕的话，你知道朕没有这个意思。”

    余娇娇勾住胤霆衣带：“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皇上就是喜欢奴家这样咯？”

    胤霆颇不好意思道：“你！”

    余娇娇扬声笑起来，向前方跑去，那声音就如同银铃一般清脆。

    两人就这么追赶打闹着，来到了御花园。胤霆似乎想到了什么，呼唤起龙傲天和龙霸天，可两只兔子见到余娇娇是生人，只是躲在灌木里不出来，胤霆为了讨余娇娇欢心，便大步走上前来，将两只兔子捉了出来。

    余娇娇拍手道：“好可爱的兔子！是谁把它们喂的这么肥的？”

    胤霆微笑道：“是......”

    想到了什么，他心念一动，看着余娇娇姣好的面容，却终究话锋一转，“是......朕派人好生照料的。”

    可两只兔子只顾窝成一团发抖，余娇娇终究对它们失了兴趣，便撒手任由它们逃走。

    胤霆道：“朕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叫花子，那时你跑的可真快啊，就像这两只兔子一样，怎么也抓你不住。”

    余娇娇道：“是吗？难道就像这样？”

    说罢，她玩心大起，即刻飞身上了一棵大树。胤霆也不甘示弱，追上前来，笑了一声：“朕还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子！”两人并排坐在树冠下，大汗淋漓，相视一笑。

    片刻，胤霆静悄悄地说：“你的头发乱了。”

    余娇娇微笑着说：“是么？兴许是上来时被树枝挂乱的。”

    胤霆凝视着余娇娇许久，伸手替她拂去乱发上的树叶。余娇娇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胤霆的双眸，将头埋进他怀中。

    胤霆没有躲，只是淡笑着回望着怀中的女子，将手轻轻握在她手上。

    太阳一点点下落，夕阳如同晃动的潮水般灌进来。

    女子花容悦色，男子风度翩翩，两人携手坐在树上眺望着夕阳，恍若一对碧人。

    宁远在阴影处看着这一切，许久许久。

    半晌，她状似无意般地拽下一朵蔷薇，低低地说：

    “这么晚了......这两个人还要在这里坐着么？”

    水淋淋的月亮逐渐爬上了夜幕，宁远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喃喃道：“可是我要回去了。”

    她只觉得好想逃啊。

    视线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知是夜露，还是眼泪。她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回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凉的草丛中。

    她对自己说：“宁远，宁远，你这个小傻瓜，别哭，别哭。”

    可这么说着，眼泪却汹涌地落下来。

    她分不清方向，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上，手中微弱的一点灯火霎时湮没在黑暗里。

    宁远顾不上疼痛，仰躺在黑暗中，只想一辈子这样躺下去，最好缩成一只蜗牛、一只乌龟，又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

    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的眼泪。

    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的不堪。

    宁远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哭一辈子的。

    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艰难地往来时的路，朝着

    御花园的那棵栖息着碧人的大树旁走去。

    她抹干眼泪，坚定地走了回去。这种坚毅的力量，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缩在壳里的她尖叫着，不想要面对创伤，想要阻止身体向那个灰暗的地狱走去，可是，真正的她自己，早已擦干了眼泪，准备直面这一切。

    枫皇后还在等着我。

    我不能逃避。

    宁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眼眶红红，步履却不再失魂落魄。

    不能逃。

    不能逃。

    为了枫皇后，她必须面对这一切。

    她必须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次路过那面湖水，湖面依旧平静，月光静悄悄地洒下来，倒映着宁远的脸。

    那张脸虽然因痛苦而苍白，但不再胆怯，不再逃避。

    宁远呆呆地看着湖中的自己。

    她是什么时候做出改变的呢？

    这样思附着，到了那棵树下，两人仍旧坐在树梢看月亮，窃窃私语，任谁都说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眷侣。

    宁远深吸一口气，仰起脸，淡淡地叫道：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