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诺万·09

    那是个不算好看的场景——路都走不动着实是件非常丢人的事。

    会被沙子埋住就更丢人了。

    那些那时候的我完全不会在乎的事在如今看来简直叫我觉得尴尬极了。

    成长给人带来的变化有很多,这其中的好的坏的,是没法挑挑拣拣取着要的。

    我多出来了没什么用的自尊心。

    ……我实在很不想看下去了,我该无视这一切的,这除了叫我难受,别的一点儿用都没有。

    但我却忍不住盯着那个蹒跚的身影,目不转睛地看个没完。

    太空求生技术课程上说飞船发生故障时应该切断能源供应停止制动以防进一步恶化,陌生星球求生指南上说意外来到未知地域时应该留在原地减少行动避免不必要的能源消耗。

    这种情况下个人能做的事是有限的,所有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最终等来救援。

    可她是等不来救援的。她什么也等不到。她只能靠自己。

    飞船是坠落的,她打开震荡不止的门,蹒跚着从里面出来。她因为低温而行动迟缓,她点燃了身上流出来的能量液。她捧起了一堆沙砾,她将它们和带来的金刚石放在一起煅烧。她用氯化氢对制出的硅粉进行进一步精馏提纯。她将最终制出的硅单质熔融。她等硅晶生长。

    然后是切割,是抛光打磨,是制作集成电路板。飞船上没有光刻机,但幸好她还能从地上捡到离子束发射器,尺径调到最小,也能拿来雕刻。

    多花时间就多花时间吧,即便劳心费力,可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等这一切结束,她才终于离开这里。

    她在这儿留了好久,她和她的船被埋了好多次,这是颗危险的星球,它不欢迎外人。

    而很明显,那些被流沙带走的、燃烧着的能量液就此散布在整个星球,它们不停燃烧,愈演愈烈,最终锻造了整颗满是流沙的星球,将它改造成如今这副样子。

    火焰不止,仍在膨胀着熊熊燃烧。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一直燃烧到现在?那些幻影又是哪来的?

    这是最重要的两个问题。也是我到现在也想不通的问题。

    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雕像,那些生物,那些尸体,以及自降临这颗星球后我就没平复下来的错乱心绪。

    ……

    准确来说,不是自降临这颗星球后,而是自我做了梦之后。

    那是我到了半人马座的时候。

    ……故乡就是这么欢迎我的吗?

    我立在原地,抬头隔着融化流淌着的二氧化硅向上看起了那处火焰。

    当年星星点点散落的能量液是极多的,但这几百万年里这里显然也发生了不少事,它们逐渐汇聚起来,就像溪流汇成江河,江河又集结成海一样。

    这里的最大的一处光源和热源,这附近栖息的生物也是这颗星球上最繁荣昌盛的族群,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这勉强和我有些关系。我想。

    不过现在更该注意的是眼下。

    附近液体的流向有些不对劲。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人。

    从方位判断是在我的前面,而且还在朝我这里过来。

    我朝那边一看,发现是那个骂我的小崽子。

    有意思,便是这小东西再有能耐,可是声波和激光鸟竟然连个俘虏都看不住吗?

    说起来,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故意来找我不痛快的?

    真那样的话只能说找死找得挺积极的。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事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他确实是在找着什么的样子,但很显然不是我。

    他穿梭在尸体堆里,很明显是在找某个埋尸于此的同伴。

    唔,死了的人和他会是什么关系呢?

    这里的生物我其实没怎么观察过,但天然的硅基生命体按说思维都和代谢一样缓慢,人际关系也极为淡薄,比起赛博坦社会间的冷漠还要有过之。

    这就奇怪了,这小崽子会有多亲近的人死在这儿才会这副急得赶着投胎的样子在这里翻遍尸海呢?

    他焦躁又不安,慌乱又匆忙,他简直急得要哭……哦,他已经哭出来了。

    他的眼泪也是蓝色的,和他体表的蓝相比颜色要深些,流出来之后很快便自然而然地汇入周围的液体里了。

    了无踪影。

    这让我觉得好笑,又让我觉得不快。

    他面对我时会用尽全身力气斥骂我,脸上带着的表情是怨恨仇视和绝望,就像我这么一个和他从未谋面的家伙曾经毁灭了他的生活、夺走过他的性命一样。

    而他被声波踢到我面前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紧绷着,表情畏惧且戒备。

    他怕声波而不怕我,这本就够让我不爽了,此刻我更觉得不高兴——他面对我时尚且能打起精神叫骂不止,在这反倒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那不就意味着我连这些东西都比不过吗?

    尸体而已,即便数量再多,也都是死的,没什么好怕、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他怎么能摆出这么一副不成器的样子来呢?

    真没用。

    以及,这里的高温高压的极端环境,我能安然待在这里自是有我的原因,可他呢?

    即便他是本土物种,即便他有着以晶体结构为骨架的身体,也绝不能支撑他如今的行动。

    更不用说他简直在这里健步如飞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行动,想知道他到底在干嘛。

    这并没有耽搁我多久时间。

    他应该是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追踪手段的。因为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那是和他长相类似生物的尸体,比他大了些,身上的晶体线条更柔和,颜色也深些。

    稀奇的是这具尸体和其余的尸体不同,表情并没有因痛苦而狰狞,而是为着哀痛而恸哭的样子。

    有些眼熟。

    ……哦!是和它面前的那个小东西一样!

    这家伙也在哭。他还在哭。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哀痛。

    他的哭声沿着周边的液体传递过来。真是丢人现眼。

    哭也不专心——他甚至还说起话来。

    声音一开始极低,哑到几乎听不出来,再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反反复复的都是一句话。

    在所有具有亲缘关系的物种的语言里,有一个词的意思是相同的,发音也是相同的。那是所有生物诞生后最容易发出的声音。

    那是妈妈。

    ……

    真可笑。

    ……

    真可悲。

    ……

    真碍眼。

    我一炮朝他轰了过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没能注意周围的动向,被我一炮击中倒下了。

    身上咕噜噜滚出一个东西来。

    那东西一离了他的身,他那原本完好的身体马上就开始融化了。

    有意思。

    我走过去一瞧,发现是个透明的正二十面体,每个面都铭刻着不同的符号,瞧上去很是精致。

    符号是我没见过的样式,我觉得像是文字,但是我认不出来,样本过少,也没办法破译。

    ……写的会是什么?

    那个小东西这会儿已经拖着融化了小半的身体爬到我脚边、一口咬上去了。

    挨了我一炮还没晕,身体素质也算不错了。

    我弯下身子掐着他的下巴把他举了起来。

    他的脸正融化着往下滴,还淌到了我手上,着实有些恶心。

    但也还好。

    他不怕我,也不怕死,我该怎样才能让他觉得痛苦悔恨呢?

    办法其实很多。

    就比如他刚刚已经递到了我手里的刀。

    “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找死,一定很伤心。你真该像她那样学着崇敬我的。”

    他开始手脚并用地踢打我正掐着他脖子的手,还在哭着叫骂不止。

    “你怎么敢……提起她……都是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多少人……”

    真没教养。而且这家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

    “这一切都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该将这一切归咎于我。”我好心指点他面对现实,“她死是因为你们打了败仗,而你们打败仗的原因是你们太弱小太无能。”

    他显然没将我的教诲听进去,还在那儿哭哭啼啼地瞪着我。一副恨不得把我吃了的丑样子。

    不知感恩的东西。

    “事实上,我本该为你多次冒犯于我的事处死你的,现在你还活着仅仅是因为我非常善良,你该感恩戴德地为我献上一切,懂吗?”

    他朝我脸上啐了一口。

    看来这种行为在这里也是用于侮辱人的。

    我用闲着的那只手把粘在我脸上的东西抹掉。只不过是二氧化硅而已。

    我笑了笑,很快继续开口。

    “搞清楚,蠢货,我的善良是有限度的,你真的想死吗?”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他不屑地笑,“怕死的是你吧?我见过你藏着掖着的那一面——你被比你大的人打时连还手都不敢,你只不过是个懦夫,你比懦夫还懦夫!”

    他好像真把我当成了什么好脾气的人。

    “感受到了吗,你马上就要死了。”我对他说道。

    他脸上仍是无所谓的笑。

    我也笑了,“真可惜,你死得无声无息,什么也没换来。你说,要是你妈妈知道你的命——她好不容易换来的命——被你这么糟蹋,她会有多难受呢?”

    他无所畏惧的表情突然间生出了一条裂缝,从中露出惊讶和疑惑来。

    “布鲁桂亚的怀辛雅贺,你妈妈平时都是这样叫你的,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那是憎恨的眼神,却又带着某种对真相的渴望。

    “你妈妈……”我再次开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她还活着吗?你见过她?”

    “她死了。”我摇摇头,“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们也祭祀你,妈妈她主持祭礼,我们整个部落一起祭祀你。”他喃喃道,语气绝望中带着不解,“我们盛装打扮,为你奉上祭品,我们朝着你的塑像奏乐献舞,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只是想要换得你的庇佑。”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或许确实有这种事吧。不过我反正感受不到。而且那些塑像一点儿也不好看。它们的存在只会让我更生气。

    “伍特诺瓦为你做的一切,我们布鲁桂亚全都也做了,我们甚至更虔诚。”眼泪又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你赐福于他们而降灾于我们?”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做。你们的遭遇和经历,你们和伍特诺瓦以及这颗星球上所有部落对我的祭祀……这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只是你们在自我感动而已。”我为他们原始蒙昧的信仰而感到无语,好心好意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的道理,“不要随便碰瓷。不要迷信。见到什么就信只是愚昧的体现。”

    “你让我失去了一切,”看不出来他听没听进去,反正我瞧着他的劲力都泄了,可他还在继续说着话,“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是个恶魔。你背弃了我们,你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你现在又找上了我……你又想做什么?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冷笑一声,松开了掐着他下巴的手。

    他的身体因为失去了支撑而开始缓缓下沉,几乎马上就要消散在这一片二氧化硅的海洋中。

    “你真的以为我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吗?”我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你太高估自己了,怀辛雅贺。”

    他几乎要维持不了身形了。

    “你知道什么对我有意义吗?你。你对我来说是有着意义的。”

    ……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个死去的魂灵找上我,为她下落不明的孩子哀哭不停,搅得我不得安宁。

    她恳求我施恩救救她的孩子。

    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母亲还跑到我的意识中吵闹不休的家伙?

    ——我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不值得您赐下恩惠,但我的孩子,布鲁桂亚的怀辛雅贺,他忠诚勇敢,坚韧顽强,他会为您奉上一切。

    ——只要您救救他。

    ——求您,求您救一救他。

    ……

    她其实不用找上我的。她也实在不该找上我。

新书推荐: 赛博海神[无限] 醒芙蓉 归故遥 我在浑元修罗场赠翠冠 咸鱼她要拯救世界 护流光 夏夜起涟漪 遗船 这个白月光我不当了 国民小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