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机体清理干净的时候被我扔在地上的那小东西,他也醒了。不得不说,他时间赶得还挺巧的,他还来得及最后瞧上一眼他的母星。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死别,但多少可以说是生离。
个体会不可避免地对长久以来成长和生活的环境产生感情,这是无法避免、也没办法追究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感情会被称为对故乡的归属感,或者怀念和眷恋什么的,以及一些别的意思差不多的词。
我不知道这个被我带来的生物对多诺万这颗他一直以来生活的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我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而言这些以部族为单位进行生活的生物并没有达到拥有星球概念的文明水平——最多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之类的认知。
而在所属部族火种被吞并、族人也一同被全灭后,独自逃出来的他按说是没了归属之地的。从这个方面来看,他应当算不上大多数情况——他应该不会怀念多诺万。
这于他来说是好事。虽然他应该意识不到这点。
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蜷缩起身子,在那儿唔唔啊啊地低声哼唧,一副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样子。
看来周围陌生的环境对他来说很难适应。他不该将这一点表现得如此明显的。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强撑精神做出了镇定的样子,然后瞪着眼睛打量四周。
在皱着眉将驾驶中心看了个遍后他把视线定在了我身上。
他也不说话。
我真是受够了这艘船上不说话的人。
“我救了你,”我教导他,“你该满怀感激地向我奉上一切。”
他仍不说话,仍神情怨恨地瞪着我,愤怒到全身都在发抖。
“在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应该进行回应,无视别人的话是非常没有素质和教养的行为。”我有些失望地对他说,“你不懂什么叫礼貌吗?你们原始到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还是说你妈妈没教会你这些?”
他终于动了——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地朝我扑过来。
在被声波的触手一下抽到墙上又落下、水晶材质的身体在撞击之下眨眼间绽出大片裂缝后,他仍旧一点点朝我挪动。
虚影发出畅快的笑声。
“你知道吗?”她看着在地上蠕动着散落许多细碎晶体的怀辛雅贺,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的东西离死不远了。碎裂致死。”
我没责怪她的冷嘲热讽,我知道她不高兴。
但我也不想理她。
我看向了声波,他已经收回触手继续盯着我看了——他看上去更不快了。
我也没理他。
我起身来到这个的晶族人身边,蹲下来瞧他。
“体型和力量都占弱势的情况下你该做的是想尽办法逃跑,就算非要攻击也不该用飞扑这种手段。”我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又仍不肯向我屈服的小东西,颇为叹惋地感概,“劲发六合,力从地起,战斗最忌心浮气躁……这些没人教过你吗?”
“……我会杀了你。”他堪称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打着颤的话,“……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管要多久……我会杀了你……我早晚会杀了你。”
真是个忘恩负义又大逆不道的东西。
我忍不住乐起来——我简直乐不可支。
“你知道他刚刚又说了什么吗,”我大笑着站起来,大声对声波说,“他说他要杀了我——他还说了三遍!”
从让我快去死到早晚杀了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而且我感受得出来,这不是什么一时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为他自己的仇恨树立起了一个出口,那将会是他往后生活中永远排在第一位的目标,是他人生仅存的方向。
其实我并不介意他将这份本不该被归咎于我的仇恨落在我身上,因为这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不过对他来说,将这个想法过早地暴露出来倒确实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不过这并不要紧。
“很大胆的想法,非常具有挑战性,作为一个目标来说具备着极大的尝试空间。”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夸奖他,“这是好事,人应该有志气。”
“……我绝对……会……杀了你。”
这是第四遍。这让我觉得更好笑了。
“你杀不了我,因为你不配。”我告诉他事实,但很快又笑着鼓励他,“不过你可以尝试一下。人总要试了才会知道结果。”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视着我。他的喉咙开始往外溢出低沉的咆哮,嘶哑又难听。
这提醒了我,他使用的他们种族那与短促尖锐声音相匹配的堪称简陋的语言。
这很不行。
“你使用的语言很低级,”我对他说,“我不准你再用。”
“你算什么?”他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东西一身的反骨真叫人毫不意外。
我没理会他试图激怒我的话语,语气和心情都非常平静。
“因为你不听我的我会杀了你。”
“你不用拿这些话吓唬我,你根本不会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破罐子破摔式的豁出去,“你真想杀我的话我早就死了。”
说实话,这话近乎无赖。非常不讨喜。但无赖也是一种态度,一种很多时候非常有用的态度。
想来这就是他不怕我的原因。
我笑了,“你很有自知之明,这是件好事,但你应该清楚你只有一条命的事实,那意味着你承担不起猜错我心思的后果。”
沙哑的声音缓缓从他嘴中爬出来,“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贪生怕死吗?”
我低头仔细打量他,他脸上满是悍不畏死的愚蠢表情。
“是吗?”我颇为好奇地问他,“那为什么从伍特诺瓦那里活着逃出来的布鲁桂亚人就你一个呢?”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瞧你现在这副恨我恨到不行的样子,你应该很在意你的母亲和族人吧?不怕死的话,你为什么不陪着他们一起死呢?你抛下了他们独自逃生,这不是因为你想活命吗?”我有些疑惑地问他,“难道在你你们种族的观念中,千方百计地活下去不叫贪生、和怕死也完全不是一回事吗?”
他开始试图在地上翻滚,不过因为身体岌岌可危的现状,他没能滚动。他只是徒劳地让身体落下更多碎片而已。
然后他开始大喊大叫。声音又尖又利。很吵。
看他这么精神的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
“你可以死,你当然可以,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力,我不会阻拦,我甚至可以帮你——我是个很善良的人,会给你痛快的死法的。但问题是,你真的想死吗?”
他不再喊叫了。也没看我。也不说话。像尸体一样。
可他不是尸体。
于是答案变得很清楚了。
“瞧,你是想活着的。”
他眼中星星点点的的泪水越汇越多,它们终于溢出来。他开始哭。他尖叫着抽泣。大声地嘶喊。还不停地用头砸地。
真是的,这是在做什么?
“死很容易,但活着不是。你可以用死亡来逃避这一切,但你没有。”我安慰他,“这是坚强的表现。你该为自己骄傲的。高兴点儿。”
他开始用头砸我的脚。
……这是在做什么?
我一脚踢开了他。
他还在那哭哭啼啼的。这让我叹了口气。
明明想活着是理所应当的事,他却连面对这样的现实都这么困难,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你真该学着聪明点。比起在那儿哭,你有别的更要紧的事要在意。”我提醒他,“虽然不用我说,但你应该清楚你快要死了吧?”
他在一番挣扎后终于收了表情开口。
“……救救我。”
他的屈辱和隐忍简直就像写在脸上了一样——而这甚至是他在求我救他的命的时候。
怎么说呢,他真需要在表情管理上好好下下功夫。这家伙虽然是有些聪明,但到底不多。即便染上了仇恨的底色,也仍旧是个空白的数据板。
多有趣。
“我确实是个善良的好人,最爱干的事也是体谅和饶恕他人,这是我没有因为你之前对我的冒犯忤逆惩罚你的愿意。”我缓缓走到他身边,说道,“可我认为你对我有许多误解,即便我如此宽宏大量,但也只是不会杀你而已,我犯不上救你——这是你自找的,不是吗?”
他不答。但我知道他在犹豫。
“你得解决你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你要想办法治好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我在他面前停下来,“所以,你该怎么办呢?要就这么放弃、就这么死在这里吗?”
他仍旧不答。没关系,他总会开口的。
“我觉得你就这么死在这儿的话实在太可惜了,你说是不是?”我开始为他觉得不值,“你一路走来,一定很不容易吧?”
他又开始哭,这次不再大喊大叫了,而是很安静的哭。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楚楚动人啊。
“你……想我……怎么样。”
“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愿意永远……不再说话。”
“首先,会说出这种话说明你抓住问题本质的能力有所欠缺,我觉得根源在于你无法面对现实,或者说你不愿面对现实。这是很不明智的心态,怀辛。”我笑着对他说,“其次,我可没说过让你永远不再说话。”
他抬头看向我,用目光质问“那不然呢?”
“掌握一门新的语言,比如通用语,那对你只会有好处,可惜你不会。”我对他说,“事实上,你什么都不会。”
“……那就教我,”他说,声音低不可闻,“……教给我。”
“教给你什么?”
“……全部……全都教给我。”
“真是贪心。可是凭什么呢?”
我其实不讨厌贪心。它是欲望的体现,它的存在会蒙蔽个体的视野,破坏已有的秩序,但它也会带来源源不断的的动力,驱使着人们不断前行。
它是必要的。
作为一种心理状态,它的好坏其实取决于它如何影响个体的行为和决策,以及这些行为对个体造成的后果。
归根结底,在人。而我眼前的,多少算得上聪明人。
“……求你。”
起码他知道求我。
“你真该好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怀辛,你也该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我对他说,“我一向讨厌把话说第二遍。”
“从此以后……我……听你的话。”他这么说道。
我低着头看他,并不接话。
于是他开始哀求,伴随着不停从他的眼眶中往外滚落的泪水,“……您救了我……我愿为您献上一切……求求您……求求……”
“我们来个交易吧,”我笑着说道,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轻抚,“作为对于被我拯救的回报,你要自愿且满怀感激地向我献上一切,与之相对的,我会成为你的老师,教给你你所能学会的一切,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