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小宜是宋仁礼的杀手锏。

    他知道婉娘最心疼小宜，凡事都将小宜放在首位。

    谁愿意孩子没有爹呢？

    小宜长大了，以后念书也好议亲也好，没有爹可是要被人耻笑的。

    婉娘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小宜。

    他非常自信，提醒了婉娘这一点，婉娘一定会想明白和他回家的——以往不都是如此吗？每次婉娘气急要离家而去，想到小宜也不得不再次忍耐下来。

    想到这里，宋仁礼露出几分志在必得的笑：“婉娘，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过段时间再给小宜添个弟弟，这日子和美岂不是赛过神仙？走，咱们一起去接小宜……”

    他见婉娘默默听着，以为她已被说服，不动声色往婉娘靠近，伸手想揽住婉娘的肩。

    婉娘却突然厉声道：“住口！”

    她柳眉倒竖，嘴唇紧抿，眉宇间怒意逼人，一双水灵的眼睛满含愠怒，瞪着宋仁礼的模样，仿佛一只护崽的母狮。

    宋仁礼印象中的婉娘总是和声细语、柔情似水的，从没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一时被吓了一跳，手伸在半空呆在那里没有动。

    婉娘显然被气到了，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睛里仿佛燃起簇簇焰火，要将宋仁礼烧成灰烬。

    她一字一句地道：“离小宜远一点。”

    她看着宋仁礼的眼神仿佛看着个陌生人。

    宋仁礼愣了一下，有点不可置信。

    他和婉娘在上元灯会相识，夫妻数年，婉娘从没对他红过脸。

    现在婉娘居然会吼他了。

    宋仁礼一时有点无措，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混账事，莫不是婉娘还没原谅他？

    那也是，毕竟当时是他休弃了婉娘，身为女子，被丈夫休回家自然是抬不起头的，生气也正常。

    他有求于婉娘，也不顾自己的面子了，思考片刻之后软了语气哄道：“婉娘，你这是怎么了？小宜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对小宜不利呢？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往后什么都改，什么都听你的还不成吗？好歹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你怎么忍心？”

    若是放在以往，宋仁礼这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婉娘看到便先会软了心肠，他再神色恳切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婉娘必然感动不已，投入他的怀抱。

    可是现在，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婉娘仍是不为所动，冷冷瞧着他。

    宋仁礼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以为婉娘一直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婉娘。

    那个温柔贤淑，面和心软，永远对人包容，永远不会生气，哪怕心里气极了也离不开他身边的婉娘。

    但现在婉娘好像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宋仁礼上次来锦绣阁没能带回婉娘，一直觉得只是因为柳晴和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子的阻挠，若是能让他和婉娘单独聊聊，不消几句，婉娘一定就跟他走了。

    说到底，他从心底从没真正看得起过婉娘，他觉得婉娘这样的女子，就算生了再大的气，还不是稍稍语气软些就能哄好的。

    根本不值得费多大心思。

    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有点动摇了。

    现在他和婉娘单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任何外人阻挠，他说了那么多的好话，为什么却没法说动她呢？

    婉娘等了片刻，开了口：“说完了？”

    宋仁礼喉咙哽住，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唤她的名字：“婉儿……”

    这两个字一出口，婉娘倒是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她本姓白，名叫婉娘。

    小的时候，父母和亲近的长辈会唤她一声婉儿，后来遇到了宋仁礼，浓情蜜意之时，宋仁礼也唤她一声婉儿。

    只是再后来，他们夫妻情分淡了，到宋仁礼口中也只剩下一声不耐的“婉娘”。

    现在乍听得这个称呼，她倒是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两人初遇的时候。

    那时他们少年夫妻也有过甜蜜的日子，不由有些怀念。

    但也仅此而已。

    婉娘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常，她望着宋仁礼，好像望着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过去，淡淡道：“我们早已没有夫妻情分，这么多年，你也从未在意过小宜，也不必拿她出来说话。更何况，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再不会回头，你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开。

    宋仁礼见她要走，情急之下居然往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了：“婉儿，别不要我……”

    这时他们俩已经快走到巷子口，从外头隐隐绰绰也能看见里面的两个人，远远的有人指指点点的张望。

    婉娘不想他如此不体面，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眉：“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这要是招来了人围观，宋仁礼不要脸，她还要呢。

    宋仁礼却不动摇，他已经一无所有，今天势必要把婉娘哄回去，不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他干脆开始哭诉：“婉儿，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孙三那伙人无法无天，闯进我家里一顿砸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婉儿，那也是你的家啊……”

    他说这番话，本意是想博得同情，谁料适得其反。

    婉娘方才听到“婉儿”两字尚且忆起一些温情，现在这一点点温情也消散了。

    宋仁礼话说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亏她刚才一瞬间还以为宋仁礼真心悔过，才来找她。

    她暗暗着脑，幸好刚才没有松口半句。

    那孙三婉娘也认得，是宋仁礼一众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家里有亲戚做官，虽然在京城里说不上话，对宋仁礼和婉娘这种平头百姓来说地位还是高了不少了。

    这宋仁礼一贯赌钱喝酒进窑子一个不落，常和这姓孙的一起。

    没钱赌了，就和这姓孙的借，却也没钱还。久而久之，孙三也不干了，上门来要债，婉娘被休前，孙三也曾上门要过债，她还记得孙三扬言，若还不出债就把这屋子砸了。

    当时宋仁礼点头哈腰，说七日后必将银钱双手奉上。

    可是婉娘知道，他还要银子去喜悦坊看那青楼女子，怎么可能舍得拿钱出来还债，他要还债，便只能再去赌。

    赌钱哪能有赢的？

    现在听到孙三上门将屋子砸了，看来宋仁礼已经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了。

    难怪来找她，是想让她回去继续伺候着他，给他还债吧！

    婉娘冷笑一声：“孙三砸屋子，是因为你不还钱，关我什么事？那早已不是我的家了。他不是好东西，你更不是。我当你找我来做什么？我只告诉你两个字，做梦！”

    宋仁礼见她油盐不进，也急了，一下站了起来：“你可别忘了，小宜还姓宋呢，就算你不肯回来，她总是要认祖归宗的——我告到官府去也是这个结果！”

    他如此一说，是为恐吓。

    婉娘见他终于摘下了温情的伪装，反倒笑了：“谁说小宜姓宋的？”

    宋仁礼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婉娘一字一字地告诉他：“小宜早便随我姓白了。”

    “什么！”宋仁礼惊愕呼道，“这不可能！”

    纵然他和婉娘已经不是夫妻，女儿也随着母亲生活，但他们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生父还在的情况下随了母姓啊。

    宋仁礼：“你在骗我。”

    婉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骗你做什么？官府文书上也是如此，你一查便知，你要告便告去吧，慢走不送。”

    这下宋仁礼怒了：“你怎么能改我女儿的姓氏？这绝不可能。”

    “但确实如此。”

    一道清悦的嗓音响起。

    婉娘回头，只见柳晴一身绿色衣裳，匆匆而来。

    她站定在婉娘身侧，眉毛微挑，摄人的气势便显露出来：“你同婉娘成婚之时，家贫如洗，一应花销皆是婉娘的爹娘承担。成婚以后更是靠着婉娘刺绣为生，于情于理都应当是入赘才是。小宜出生后你对她不管不问，长到三四岁都没起大名，也没上官府文书，后来小宜随了母亲生活，自然就跟了母姓落了户，你若不服，便去官府报官。”

    说罢她还往后看了一眼：“正巧，我已经报官，你有什么不满一会一并和官爷说了吧。”

    她本在锦绣阁内看店，见婉娘去了那么长时间没回来便有点担心，又听到进门的客人闲谈说那边巷子里好像有人起了争执，她赶紧出门看看，恰巧瞧见不远处巷子口一角素色的衣裳，绣着芙蓉，一眼便认出是婉娘的衣服。

    婉娘没道理在巷子里不出来，必然是被人缠住了。

    她素来与人为善，要说满京城里谁会缠住她，柳晴只能想到一个宋仁礼。

    所以她赶紧便差人去报了个官，这才去巷子里帮忙。

    还没进巷子，就听道婉娘振振有词的一句“小宜早便随我姓白了”。

    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其实看到婉娘和宋仁礼在一起的时候，柳晴还有点担心。

    婉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柔软细腻没什么主见，她生怕宋仁礼花言巧语，婉娘被绕进去脱不开身，再入火海，可听到这么一句话，她便放心了。

    婉娘这是真正通透了、明白了，再也不会被轻易蒙骗了。

    宋仁礼看到柳晴出现，面色就不大好看，待听得官差又要来了，他满脸晦气。

    实在是他欠债太多，孙三那边砸了屋子还在到处找他麻烦，其他的债主更是逼得他走投无路，要是再进一回官府怕是要脱层皮。

    他死咬牙根，恶狠狠瞪了柳晴一眼，转头往巷子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