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月不见，莉芙拉走到绫人的身侧后方，嗅到一阵馥郁的椿花香，他身穿振袖和加长后摆的羽织袴，衣襟上印有神里家的椿纹。
他耳聪目明，自然是知道身后是她，绫人转过身，低声：“久未归家，绫华今日如何了？”
“…不太好，她整日陪在夫人卧房，服侍她喝药用饭，不肯踏出门一步，刚刚她还提起过家主。”莉芙拉低眉顺眼地如实说道。
听到她毕恭毕敬的敬称，绫人勾了勾唇。
他迈开步子，沿着冗长的连廊不紧不慢地晃悠，她也只能皱着眉头紧跟上去，脑子忽地灵光一现，莉芙拉低着脑袋咬唇笑了一下。
既然绫人回到神里屋敷，那托马也一定回来了。
这些时日没了托马亲手做的食物，她对神里家后厨的食物都提不起兴趣，清淡寡味。
莉芙拉正想着待会儿要让托马给她做些什么好吃的，身前的人脚步霎时间停住，她也满头雾水地跟着停下。
“在想什么？”
绫人双眸睨了她一眼，在檐廊的风铃下站定。
她一时怔愣，而后低下头，随口胡诌道：“只是在想家主公务繁忙，怎么有空在这散步？”
两人一前一后立于高耸的连廊之中，夜已深了，家仆们早已休憩，院落中空无一人，仅有院门前站着三三两两的守卫，夜半时分就会进行交班。
绫人侧眸瞥见她唇边来不及掩藏的笑意，不动声色敛起眸子，语调轻缓：“原来阿雀也会想起我。”
“…自然。”她脑袋一根筋，听出些许他话中的深意，却也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我为家主驱策，脑子里当然想的都是家主会如何。”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节。
他沉默不语，额间微垂的发丝稍稍遮住紫色的瞳仁，眉如远黛，尽是忧愁，社奉行大人的位置的确不好坐，一日之内便有数位家臣想着法地给他找些事做，不过这些都是其次，幸而神里屋敷并未遭到外界的攻击。
不知不觉天边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帘吹不进连廊，院落的花草在风雨中飘飘摇摇，也别有风味。
莉芙拉不喜欢下雨，一看雨势没有下起来的样子，但这种春雨下得没完没了，待会儿她回去肯定要淋湿了。
“家主大人，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回了，有事您再叫我。”她在背后探头探脑，一门心思只想着赶快回卧房休息。
闻言，他不答反问：“你送来的那位托马阁下，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他办事利落，我不能亲自去做的事他都能办得滴水不漏，阿雀真是好眼光。”
“嗯，家主用得称手就好，既然您觉得他办事稳妥，我会劝他留在你的身边。”她口中说着漂亮的官话，心里仍然很是不舍得托马离开。
似乎是看出她天衣无缝的表情下一丝裂缝，绫人轻轻哼笑，探手将她两颊垂落的发掠至耳后。
“那怎么好？身为家主，怎么忍心让阿雀忍痛割爱。”
他这话说得轻巧又暧昧，好似她与托马背地里有着何其亲密的关系，莉芙拉抬起眼，满眼烦躁地盯着他，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丝丝雨点飘进连廊，打湿了他们的衣角。
她察觉到耳边不同寻常的细碎声响，隐匿在漂泊的雨中，兴许出于忍者的独特敏锐的感知力，莉芙拉拽住绫人沾着雨水的手腕，把他拉到了一旁。
“家主，托马既然能为您效力，您也不用推脱，我会回去好好跟他说的，您先回卧房吧。”她紧盯着劈面顶头的屋檐，丝毫没有注意到绫人骤变的眼神。
下一秒，迎面破空射来箭矢，划破雨幕，直直冲着绫人的后脑勺而来，他似有所感，偏头避开。
莉芙拉这时才闻到被雨水掩盖的杀意，两袖之下的峨眉刺倏地出鞘，她下意识看向绫人，用手掌将他推到连廊的拐角，“您不宜出现在这。”
“这些人都是冲着我这位社奉行大人而来，阿雀以为我现在该在哪？”他脸上浮现出笑意，丝毫没有半点被人追杀的紧迫感。
自从他坐上社奉行的掌权者之位，除去那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实打实真刀真枪的暗算都没见到影子，绫人心知肚明，他在哪危险就会随之而来，躲不过的。
莉芙拉无暇他顾，闯入神里屋敷的杀手似乎并未受过训练，出招莽撞，她用魔法闪身到那些人身后，他们就找不到北了，她手中峨眉刺横扫过去，鲜血迸溅，他们企图以多欺少，谁知她不知从那掏出小型炮弹，在雨中自燃了起来，一时间尸身碎块飞的到处都是。
神里家的守卫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杀手死于非命，迎着雨夜，鲜血被雨水冲刷干净，也省得家仆们明日见到这样血腥的一幕，还要边哭边干活了。
她出招向来如此，不留活口，手段狠辣至极。
莉芙拉并未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代表身份的信物，他们手中的刀剑也是寻常铁匠铺购置，她浑身淋得湿透，回身向绫人禀告时，她索性站在雨中，“家主，都解决了，想要暗害您的人是个有心眼的，委托了一些散户前来。”
少女浴血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立于雨幕中，长发贴面，手中的峨眉刺浸染着鲜血，滴滴坠入雨水。
“他们想暗害的不是我，而是社奉行大人。”
绫人脑袋稍稍一偏，角落中立刻有人走出来，拿了把伞递给站在雨中的阿雀，她当即接过去。
“多谢家主大人，善后事宜就交给守卫了。”
撑伞，动作利落地收起尖刺，她打了个喷嚏，转身离去。
身后那道探究莫测的目光紧追不放，直到她纤薄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之中，徒留下院落里一地的狼藉。
绫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擦拭掉袖口的血渍，帕子如同残枝败叶丢在那些尸身上，他独自步入长长的连廊，光影昏昧，雨声在耳边回响。不知怎么，他想起阿雀站在他身前驱赶他离开的情形，他身为主家，有时候无需亲自动手，平白让自己手染污血，他只需稳坐钓鱼台，作壁上观即可。
那些肮脏的事自然会有人替他去办，可他不希望那个站在他身前为他搏命的人是阿雀。
政敌眼里乳臭未干的小少爷又如何，不成气候的小子又如何，虽身在局中，他无意害人性命，只希望神里家繁荣兴旺，家人安康，若是如此要逼他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他也要踏上一条血路。
前路难行，但他知道，有人与他同行。
……
神里夫人的身体在春日里有所好转，绫华也跟着欢欣雀跃，时不时会在清晨练剑，莉芙拉在一旁观看。
“老师，昨日我还没发现，你这手怎么伤了？”
绫华正练完一轮，侍女为她擦了擦汗，她眼尖得很，一眼就看见她袖子下缠绕的绷带。
是那天夜里与人交手时伤的，不轻不重，莉芙拉记忆犹新，那晚她撑着伞回到卧房，刚换下湿透的衣物，屋外就有人敲门，他知道这个点只会是托马，就放他进来了。
结果他一看见她手臂上那一条血淋淋的刀伤，又气又心疼，他为她上完药之后好几天都没理她。
真是小心眼呢。莉芙拉求不来人，也就放任他自个生闷气去了。
见绫华小心翼翼地掀开宽袖，露出包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她连忙使唤侍女去拿药膏，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老师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如此严重的伤，就这么随意包扎，万一留下伤疤怎么办？”
“不碍事的，我照样可以练剑，不会耽误绫华的学习。”莉芙拉轻轻扯动唇角，眼尾忽地瞥见一抹浅蓝，随后就听到那人站在身后说：“阿雀受了伤还心心念念着绫华的学业，这样可不好，你想让绫华也跟你学成这样吗？”
“……”
绫华拽住她的衣袖，朝绫人说：“兄长如何能这样说老师，她足够细心，定是无意中受伤的。”
“…阿雀，绫华现在都只向着你说话了。”
他叹息，拧着眉露出一抹委屈巴巴的神情。
兄妹俩大清早就拿着她唱双簧，莉芙拉无言以对，躬身站到了一边，不再看绫华和兄长叙话。
两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忽地就将目光齐刷刷看向她，她好不容易有了躲懒的机会，移开眼不去看绫华亮晶晶的眼眸，她却缓缓向自己走了过来。
“老师，早些时候就想看你和兄长切磋了，正好如今兄长也在，你也无事，不妨简单地切磋一下？”
她圆溜溜的眼透露出些微期待，仰着下巴盯着她。
在她身后的神里绫人正在兵器架上挑选，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弯唇，毫不吝啬地朝她挑了挑眉。
于是她拿起一柄木剑，“冒犯了。”
绫人知道她擅长的是峨眉刺，剑术却也登峰造极，然而她的路数和他的大不相同。
剑刃多次在空中相撞，莉芙拉发觉他的剑术并不比阿雀的差，可惜她学剑是为了兵不血刃，见血封喉。绫人的剑法则是刚柔并济，宛如镜中花水中月，当你以为将要取胜，却是被他带入自己的节奏当中，他出招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慢条斯理、落拓不羁。
绫华从旁观赏二人切磋，眼花缭乱，家仆绕过连廊似乎有事要禀报，见家主沉溺于比武，倒也没出声干扰，直到家主的剑被挑飞，他才回过神。
“真是精彩，没想到兄长居然比不过老师。”绫华弯着眼睛笑了笑，几步上前，忽地发出一声惊叹，“老师…你的伤口怎么裂开了？”
莉芙拉低头看了眼，浅色的剑道服转瞬就被血浸湿，她浑身都在冒冷汗，手中的木剑突然掉落在地，她看向正在听家仆说话的绫人，心里有些郁闷，何止是伤口裂开那么简单，她半边身子都几乎麻痹，动弹不得。
切磋看似是她挑飞了绫人的剑，实则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她扁扁嘴，转头不再看他充斥着兴味的眼神。
神里绫人…真是个臭狐狸，疼死她了。
没多久，绫华跑去替她寻药膏，院子里只剩下她与绫人二人，她捂着流血的手臂，抬脚想要离开。
“疼吗？”
绫人微眯了眯双眼，眸底含了抹若有若无的笑，见她冷着脸不吭声，只是碍于面子摇摇头。
眼前探过来一双细长的手，他松松握住莉芙拉的手腕，两相对比，她的肤色黝黑不少，他指节挑开剑道服累赘般的衣袖，露出她胳膊渗血的层层绷带，看起来好不血腥。
莉芙拉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突然皱眉发出一声闷哼，低头一看，是他手指力道骤然加重。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神情隐含一丝复杂。
“不疼？”
分明是他故意按压伤口，她疼得呼吸不顺，却也不敢同他发怒，垂着眼皮快速摇了摇头。
他哼笑了声，语气带着不容置喙：“阿雀，点头。”
方才的家仆又到院子里，绫人眼尾觑见，随后看了眼犟头犟脑的莉芙拉，慢慢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身时轻声说道：“山崎家诞下幼女，发了请帖叫我去，阿雀既然不疼，就随我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