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莉芙拉回到卧房更换了衣物才来到宅邸门前，山崎家派来迎接家主的车辇在门廊下等候，她四下张望，过了许久绫人姗姗来迟。

    他从她身前经过时，她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是精心沐浴后才来的，他的衣袍有意无意掠过她的手背，一阵淡淡的椿花香萦绕在鼻尖，莉芙拉耸了耸鼻子，低着头迅速跟上绫人的脚步。

    山崎家坐落在距离神里屋敷不远的山脚下，而山崎家的家主曾是绫人的老师，两家亲厚，山崎家亦是神里家的家臣，绫人专门令人备下了薄礼，且在神里家风雨飘摇的关键时期亲自到访，莉芙拉也不难看出他有心与其他家族交好的意思。

    车辇的纱帘缓缓掀开一角，莉芙拉有所察觉，凑近了些低声问了句：“家主，有什么吩咐吗？”

    “我唤你跟随我一道，你心里可有抱怨？”

    她目视前方，轻轻摇头，“不敢。”

    绫人余光睨了眼少女紧绷漠然的神色，清风徐来，吹散了她随意系在脑后的发丝，他垂眸，搁下纱帘，将那抹扰人心绪的颜色彻底掩盖住。

    好半晌，车辇内传来他毫无波澜的声音：“我不瞒你，此去山崎家，我有意向山崎家主求好，想来老师也不会拒绝，如今神里家形势大不如前，你若有心离开，我会放人。”

    又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了。她惬意地吹着微凉的风，故意不理睬他，直到他耐不住将纱帘再次拉开。

    “阿雀，是不是又故意装作听不见？”

    她偏了下脑袋，用一种看蠢蛋的眼神刮了他一下，而后目不斜视地说：“家主大人深谋远虑，阿雀听不懂您的话，自然不敢胡乱作答。”

    绫人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半晌不语，视线悄然看向行走在前边的家仆，他们脚步深沉，挥臂的姿态也不如其他家仆一般懒散，像是训练有素的侍卫，他眸光微沉下去，忽地觑见家仆袖口刀锋的反光，刺入他的瞳孔。

    “阿雀。”他猝不及防叫她一声。

    莉芙拉误以为他又要说些没头没尾的话，敷衍搪塞地“嗯”了句，下一秒，车辇突然爆开，一道身影扑向了她，她看见绫人手中尚未收鞘的剑，伸手将他稳稳扶住，搀住了他的腰身。

    “…家主？”

    两人身形不稳，连连向后退了数步。

    绫人抻长手臂扣紧她的肩，直至身后抵住山体，退无可退，方才抬眼看向那些拔剑而来的家仆。

    莉芙拉正欲抽出峨眉刺挡在他身前，肩上的力道陡然加重，眼前光线被一具结实宽厚的身体格挡。

    “你做什么？这些不是山崎家的人吗？”

    他的神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严峻凛冽，语调却饱含挑逗意味：“好像又中招了呢，阿雀跟着我可太辛苦了。”

    隔着数步距离，家仆神不知鬼不觉地拔剑横冲直闯，似乎是笃定了神里绫人没有防备，他们出招刀刀致命。

    尽管如此，绫人身怀神之眼，剑术中蕴含了水元素的力量，那些家仆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没多久他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身上湿哒哒的，看上去很是狼狈，见状，家仆们面面相觑。

    莉芙拉走到绫人身边，低头瞄着他手里那把通体深蓝的剑，强烈的元素气息附着在剑身上。

    “家主觉得他们是山崎家派来的吗？”

    闻言他罕见陷入沉默，凝望着那些家仆身上山崎家的家徽，他微微垂眸，“老师于我有师生情谊。”

    自从他接管社奉行重任，神里家独树难支，家道中落，他一面处理堆积的公务，一面寻找值得神里家交付信任的靠山，却四处碰壁，遭人冷眼相看，家臣虎视眈眈，唯有山崎家在此时不顾政敌施压向他伸出援手。

    绫人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虽多留了心眼，但他无法下定论，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的老师。

    莉芙拉倒是个绝情到底的，她见绫人心思动摇，伸手推了他一把，语气有些不太好：“神里绫人，什么师生，什么情谊，你最好清醒一点，即使是亲生父母也会对孩子痛下杀手，你还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被她连名带姓吼了这么一通，绫人敛眸，收起眼底的动容，指节惨白地握紧了手里的剑。

    “没想到还是让阿雀担心了，抱歉。”

    两人争执之际，那些家仆却并未趁乱追击，反而退避三舍，躲到了远离他们的位置，而在此时，一阵刺鼻的烟雾袭来，扰乱了他们的视野，随后意识逐渐模糊，剑无声落地。

    少刻，待烟雾散去，家仆们大步流星上前。

    “剑术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我们家主教得好，现如今一切都如家主所料，赶快回去禀报家主吧。”

    彻底失去意识前，莉芙拉只听到家仆猖狂的声音，心中仅存的念想居然是…绫人得知真相会难过吧。

    ……

    耳畔传来淅淅沥沥的流水声，阴森的凉风直往身体里灌，有人在相隔不远处低声耳语，莉芙拉头痛欲裂，轻轻睁开了眼，入目全是一片昏暗，只有墙壁的烛火散发光亮，微乎其微。

    “醒了。”那人朝她走来，身着纹路雅致的振袖袴，看起来贵重无比，金银加身，走起路哐啷响。

    她微阖着眼，本想装作还没苏醒，脸上猝不及防浇下一盆水，昏沉的脑袋霎时间清醒过来，“你就是山崎家家主。”

    他冷脸盯住她秀气的小脸，虽然素未谋面，他在神里家之时也并未见过这张面孔，可他对她可是熟得很，他冷哼一声：“我的身份你也配知道？算你运气好，今日落在我手里，免得我还要派人去取你性命。”

    “……”

    搞错了吧？

    莉芙拉抬眼瞥见被五花大绑在对面椅子上的绫人，心想他不是应该杀神里绫人才对，干嘛拿她开刀。

    她凝视山崎家主薄弱的后背，脚下微动，寻思着能不能挑起地下的峨眉刺直接偷袭他。

    他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扭头朝她看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阴毒至极，“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好吧。

    莉芙拉闭着眼睛装死，时不时睁眼看向绫人，不知第几次看向他时，他已然清醒，正紧盯着山崎家主的背影，她愣住，透过他波澜不惊的双眸，似乎能看出他眼底泛滥翻涌的悲意和冷漠，他面上仍是不喜不怒，温水一般。

    “老师。”绫人淡淡出声，山崎家主身形僵住，看来也不是完全从容淡定，“您送的礼可有些太大了。”

    山崎家主迟迟不敢回头，阴森森地呵呵两声：“是吗？我以为绫人少爷…不对，现在该叫家主了，我还以为您会喜欢的。”

    此处貌似是荒废的地窖，阴冷潮湿，蛇鼠横行。

    绫人狭长的眸子微微凝滞片刻，抬眼扫了莉芙拉一眼，她叹息，他反而勾唇，“我该回个什么礼才好呢。”

    “……”她对上他弯起的眉眼，颇有种暗送秋波的意味，她挪开视线，郁闷地挣了挣捆住她的绳索。

    挣扎无果，魔力微薄，主家还…在那笑！

    山崎家主对神里绫人的反应有些惊愕，他转过身，发出连声冷笑：“回礼不必了，你可能没有机会了，不过我还要送你一份大礼，以报前任神里家主对我的提拔恩情，不知绫人会不会喜欢，还想不想回礼？”

    说罢，他扭头拔刀对上莉芙拉，剑刃刺穿了她的肩膀，她还来不及发出痛呼，另一边肩膀也被刺穿。

    一时间鲜血淋漓，血肉翻飞。

    绳索在此时被他斩破，她犹如断线风筝般坠落在地，疼痛令她五感尽失，她隐约听到绫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强忍着痛意，听到山崎家主残忍的笑声：“你曾杀过我山崎家数名派去神里屋敷的杀手，那些人都是我精心培养，没想到被你这个小丫头毁于一旦，我非要杀了你以此祭奠亡灵。”

    下一刻，突生变数，山崎家主嚣张气焰倏地消失殆尽。

    绫人不知何时挣脱绳索，持剑抚上他的脖子，血丝涌出，他看向挣扎着起身的莉芙拉，眸中既无愤恨，也无杀意，他面无表情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变化，地窖狭窄，容纳不下那么多下属，山崎家主在外面早有准备。

    “你！很好，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果然有胆量，不过我不会毫无防备孤身前来，你敢杀我吗？”

    山崎家主面露惧色，嘴上却巧言令色。

    绫人的剑不动声色陷进去几分，鲜血乍泄。

    “老师，既然你送的礼都到了，我也该还礼才是，不然怎么好收场呢？”他微垂眼睫，唇角扬起。

    莉芙拉扶着椅子站起身，双肩两个血洞滋滋冒血，她踉踉跄跄走到他身侧，他抬手扶住她的肩，视线落在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上，眸光微沉，手上力道也没轻没重，在山崎家主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顿时吓得腿软倒地。

    “神里绫人，即便你杀了我，九条大人也不会放过你的，其他家臣的嘴你堵得上吗？不然你放过我，我山崎一家一定会尽全力扶持。”他颤颤巍巍地伸手阻拦悬在他脖子上的剑，反被他削去了指头，他愣愣地盯着掉在地上的手指，连忙跪地求饶。

    绫人扶住她的肩，她无力支撑靠在他的身上，眼神冷淡地注视着山崎家主：“家主，要杀了他吗？”

    “杀他无济于事，恐怕此刻我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回神里屋敷，有人急于上位，连斩草除根都忘了。”他有些失神，眉眼间浮现些许倦意，好似累极了。

    山崎家主陷入晕厥，莉芙拉从绫人身上起来，用剑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刚站起身就脚软，身后一双强劲的手掌稳稳扶住她的后腰，他细长的指节环住她将她抱了过去，她被迫坐在他的腿上，肩上的疼痛让她没有心思挣扎。

    “他伤你至此，你想不想杀了他？”

    绫人随身携带着药膏，边问边撕扯开她的衣襟，裸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洞，他气息微沉。

    她低头瞄了眼被剑洞穿的肩膀，跟着叹了口气：“当然想，不过家主有自己的考量，我只是受了点小伤，可是他派来的人全都死于非命。”

    说起来她还有些小骄傲呢。

    见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笑了起来，绫人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她霎时间笑不出声了，拧着眉死死咬着牙不松，她还是个硬骨头。

    他抬了抬下颌，刮了下她紧咬成惨白的嘴唇，随后把衣襟拉上，两指捏住她的脸颊，她喘着粗气松开了自己的唇，大汗淋漓地望向他。

    神里绫人…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凝住她仿佛含着泪水的眼眸，眼睑下一片细微的潮红，她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淌着汗。

    绫人眼睫略快地眨动，暴露了他古井无波神情下躁动的心绪，扶住她腰身的那只手忽地收了回去，她抬眼看去，他已然敛去唇角的弧度，淡然地望着她。

    “家主，现在该如何？”

    她早就查看过这个地窖，没有任何出口，甚至还有一丝火药味，想必是山崎家给自己留的后路。

    若非他私心杂念过多，否则他如今已然是社奉行的掌权者。

    绫人抱着她起身，将她搁在椅子上，他看了眼地上眼睛闪动的山崎家主，轻轻哼笑了声，拿了把匕首半蹲在地，似乎是感受到浓郁的杀气，山崎家主猛地站起来，后背都湿透了，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握住救命稻草般握着手里的刀。

    “神里绫人，事已至此，已无回头路，那就跟老师一起死在这里吧。”他无端端发笑，渗人透骨。

    山崎家与天领奉行的九条家密谋夺权，九条家主承诺了他，即使他死去，也会扶持他的儿子继任社奉行大人的位置，山崎家将荣光加身，为大御所大人效力。

    至此山崎家将会成为稻妻最位高权重的家族，神明亦会褒奖家族的衷心与诚恳，赐予无限荣耀，为稻妻民众所景仰推崇，世世代代为稻妻效忠。

    不知他怀着何种期盼，痴痴地笑了起来。

    莉芙拉看见他用刀切断了身后的线，拼了命点燃引线，她在火光中看见山崎家主近乎痴狂的神情。

    地窖被他引爆，眼前晃了晃，她看见绫人扶着她站起来，不知怎么，她挡在他的身前，见他以一种愕然的眼神盯着自己，她有些想笑，用魔法把他们无形地给罩了起来。

    绫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她反而把他越推越远，直到视线之内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