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鹰司家不愧是能与把持天领奉行权柄的九条家相抗衡的家族,家底浑厚,宅邸坐落在町街外围,举目望去,尽是四方宽大的院落,重重叠叠的围墙将整个鹰司家笼罩其中。

    不同于神里屋敷家主与仆从之间轻松和睦的气氛,鹰司家遍布眼线,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密不透风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莉芙拉踏进宅邸的第一天,鹰司进便把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院落里,侍候她的侍女似乎都是哑奴,无人和她交谈,更不许她外出。

    这跟看守犯人有什么区别?

    然而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形同虚设,入夜后,她依旧能在鹰司家来去自如。

    只不过鹰司进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她能在壁垒森严的家中如入无人之境,却也探不到家中任何隐秘,应当是被他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了,一个连至亲都无权知晓的地方。

    莉芙拉闲来无事,深更半夜在町街闲逛。

    街上商贩门扉紧闭,夜色寂寥,她想到此处距离神里屋敷很远,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或许今后再也不能说‘回去’了。

    能够离开又归去的地方,从来都不是神里屋敷。神里绫人把她拱手相让,她就再没想过要回去了。

    莉芙拉在外逗留到了半夜,赶在天明之前回到了鹰司家,家中异常静谧,守卫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穿过错落有致的重重连廊,沿着石叠路悄然行走,长了青苔的碎石路并不好走,她低垂着头光顾着看路,从而忽视了立在卧房前神色肃穆的男子。

    大小姐深夜失踪,侍女吓得冷汗涔涔,连忙上报了家主,偌大的鹰司家都被惊动。

    见她安然无恙,侍女顿时松了口气。

    莉芙拉远远就看见卧房门廊前的数十道身影,哑奴跪倒在地,欲哭无泪,在她面前的人脸色阴森得可怕,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住她,宛如黑夜里吐着信子的毒蛇。

    “鹰司雀,夜不归宿,有何解释?”

    鹰司进说话时眼睛望着她,手里的剑陡然出鞘,轻轻一划,跪在他脚边的哑奴应声倒地,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死不瞑目。

    血腥味迅速在她鼻尖蔓延开,莉芙拉看了眼濒死前紧盯着自己的哑奴,那样的眼神让她胆寒,她没由来的感觉后脊发凉。

    鹰司进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家伙仍在逼问她,丢弃了那把铁剑,大步流星朝她走来,边走边说:“她没有尽到看顾小姐的职责,这便是下场,那些侍卫依旧如此,阿雀你也会得到惩罚,不过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不过父亲想以此事告知你,下回做决定之前要先思量清楚后果,莫要让无辜之人为你送命。”

    他貌似吃准了莉芙拉是个良善的孩子,觉得她看到这血腥残忍的一幕会痛彻心扉,可她不曾表露半分退却,鹰司进见状感到有些惊诧。

    “你是想吓唬我吗?”

    莉芙拉眼神漠然,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眸子轻轻瞥过他。

    天将破晓,哑奴的鲜血流了一地,日出的光辉映照着血液,散发出异常刺鼻的气味。

    鹰司进闻声笑了笑,语气不复先前的威逼利诱,反而慈爱至极:“父亲怎么会吓唬你,只是在教你鹰司家的规矩,便是有错必罚,有些事一旦决定可能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的前半生漂泊无依,既然回到了家里,父亲自当严加管教。”

    “原来是在管教,我还以为你是想囚禁我,要我不能踏出鹰司家半步呢。”

    莉芙拉揩拭手背溅上的血渍,说罢越过他拉开了门扉,侧眸看了眼地上的尸身。

    两人背对而立,气氛陷入胶着的凝固。

    守卫们一夜未眠,脸上半分没有困倦之意,看起来都胆战心惊,生怕如今的哑奴便是他们的下场,遑论大小姐如此挑衅家主,家主一向对手下人不会心慈手软,动辄得咎。

    鹰司家寻回失踪数十年的小姐本是件好事,家主还因此对家仆和侍卫都加以奖赏,谁知大小姐不知好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无声对峙片刻,鹰司进恍惚间发出一声爽朗的笑,转身拍了拍少女纤薄的肩。

    “阿雀是个聪明人,也省得父亲多费口舌,然而性子太过张扬,你要懂得收敛,这才是为人处世。”

    说罢,他带领院子里的守卫离去,临行前,留下了一位较为年轻的侍卫在她院中,此人跟随鹰司进已久,职位是代行,沉默且寡言少语。

    在他走后,莉芙拉“砰”的一声关紧门,浑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发了一身冷汗,她昏昏沉沉地陷入梦魇,地板冰凉,她并未睡着,半梦半醒间缩回了榻上,搂着薄被猛地大声喘气。

    哑奴的死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鹰司进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的话不住在她脑海中盘旋,那双漆黑阴森的、眼窝深陷的眼睛,在一片白茫茫的梦境中裂开一道缝隙,透过缝隙,那双眼在窥视她。

    鹰司家处处透着诡异,不会说话的侍女、沉默寡言的守卫、高高耸立的围墙,以及阴暗荒诞的家主。这里的一切都让莉芙拉倍感不适,她想逃离,可又不知去往何方。

    梦魇如同鬼魅纠缠着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生,她睡得不好,胃口也不好,没几日就瘦得像要散架一般,落在他人眼里也是可怜。

    鹰司进不再派侍女过来伺候,她的院子里只留下了那一个侍卫。

    在她晕晕乎乎不知睡了多久后,那侍卫终于捱不住敲响了门扉,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大小姐,您醒了吗?”

    静默一瞬,房内传出一声微弱的声音:“给我端水进来。”

    莉芙拉心情郁闷,待在如此阴森的环境中,她想保持清醒都很难,鹰司进的确做到了恐吓她的目的,她如今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漂泊无依。

    侍卫推门将水送进来,他冰冷的视线在卧房逡巡,最终在床榻一角找到了她的身影。

    她如饥似渴,捧着水壶喝了半壶。

    卧房中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香味,似乎是积累许久突然迸发的气息。

    莉芙拉喝饱水后,沉默着把水壶推开,坐回榻上,压着声音:“你可以离开了。”

    侍卫安静一瞬,随后颔首,见她面如枯槁,他忽地道:“大小姐是不是想离开鹰司家?”

    闻言,少女侧躺着的身躯僵住,她有了不同寻常的反应,回眸看向他,漂亮的眸子映出侍卫面无表情的脸庞,被她盯住,他仍保持面上的平静,只不过握住长枪的手微微蜷缩。

    “你不怕死么?”敢说这样教唆的话。

    莉芙拉阖上双眼,眼前即刻浮现出在神里屋敷美好欢悦的情景,一派生趣。

    侍卫神色不喜不怒,语调稀疏平常,好似在秉公办事的口吻:“大小姐可知家主为何独留我在此,是因为您幼时便是我贴身保护,大小姐生人勿近,唯独只与我亲近。”

    “…你这人说这种话都不害臊吗?”

    莉芙拉皱着眉头,抬眼刮了他一下。

    他似是不解,“实话实话,何为害臊?”

    敢情是个情感迟钝的傻小子,难怪鹰司进会准许他接近她这个定时炸弹。

    莉芙拉无言以对,拢紧被子背过身去,她不大想搭理他,排斥的意思显而易见,他却浑然不觉,泠然出声:“大小姐归来,我很高兴,若是您因此不悦,那便是违背初衷。”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放我离开咯?”她挑了挑眉,看似兴致勃勃,实则不过是在逗他玩。

    话音刚落,他毫不犹豫地颔首。

    “大小姐走失是我的过失,承蒙家主不弃,得以让我苟活,如今我放您走,也算成全了我。”

    卧房鸦雀无声,一时陷入沉默。

    莉芙拉压根没有阿雀的记忆,哪里晓得她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上赶着找死,人还算是善良,只不过性子耿直,直白到会因此犯傻。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安静片刻,把脸蒙在了被窝里,声音闷闷的:“我早不记得你了,轮不到你为我的自由付出性命,赶紧出去吧。”

    半晌后,门扉开合,一股带着凉意的秋风渗透进来,恍然间发觉在鹰司家已过去数月。

    莉芙拉想念神里屋敷的一切,记挂绫华的剑术,渴望吃到托马做的烤鱼,也想……

    可她无法回到神里家了。

    ……

    清晨,绫华照例在院子里练剑,先前的木剑早已换为陨铁打造的铁剑,剑风凛冽。

    她身着剑道服执剑挥动手臂,想象着老师在时的模样,用木桩子模仿人来对打,可惜效果见微,练了一上午也不见半点长进。

    回身时,绫华瞥见立在连廊的兄长,她连忙步子稳妥地走过去,打量他一眼,随后试探性问道:“兄长可知老师近况如何?”

    “她已离开数月,如今局势明朗,你可下拜帖前去探望,同为闺阁小姐,叙叙话总是可以的。”绫人抚摸了下她的脑袋。

    前段时间他严令禁止绫华前去鹰司家,看来原因就在于鹰司本家之中。

    绫华闻言神情顿了顿,眸底流露出几分欢喜,不显于色:“是,兄长,可有话要我带?”

    “你去吧,带上小香。”

    小香是她的侍女。

    见他状似无话可交代的模样,绫华眼神莫名看向他的手臂,宽厚的衣袖下缠绕的发绳,她无意中见过几回,兄长似乎也无心遮掩。

    绫华的身影逐渐远去,绫人敛眸,脸色稍沉,沉静的眸色罕见染上躁郁,转瞬即逝,他一向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丝毫不在旁人面前外泄,只剩自己独处时,也轻易不会显露。

    心乱则愚起。

    鹰司家消息封闭,前去拜访鹰司家家主和大小姐的来客踏破门槛,却无人见到她的真容,听说她曾在神里家家主麾下效力,阴差阳错被鹰司家寻回,只怕鹰司家容不下她吧。

    明面上,鹰司家依旧是众人眼里九条家的得力下臣,而天领奉行与社奉行背地里暗潮汹涌,又怎会容忍曾在神里家的人翻身成为鹰司家的大小姐,而她极有可能继承鹰司家。

    鹰司进有个儿子,不幸早逝。

    他的弟弟鹰司勇也遭到奸人陷害,如今鹰司家的后裔唯有这位遗失数年的鹰司大小姐。

    绫人心知肚明,鹰司进千方百计寻她回去不过是手里多个筹码,所谓至亲血缘,在利益和权柄面前根本分文不值,她有的只是利用价值。

    他也在等,等鹰司进在等待的那个时机,等他的后招,他不会完全没有打算就贸然行事,手里有筹码总是要在利益最大化之时使用才对。

    莉芙拉对此一无所知。

    午后,绫人从会客厅出来,一眼就看见闷闷不乐的绫华,他走过去,神色不明:“兄长早该想到,鹰司家会拒绝你与阿雀碰面,若是早早想到,绫华也不必白高兴一场。”

    她摇摇头,眉眼低垂:“这又关兄长什么事,是我想见老师,只不过鹰司家的守卫说鹰司家主忙于替大小姐筹办联姻之事…”

    联姻。绫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目光停顿片刻,长而不密的睫毛投落暗影。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绫华噤声,抬眸望向自家兄长,眼神中充满了对他的担忧。

    兄长他…会不会因此伤怀呢?

    在稻妻,便是夫妻之间亦是相敬如宾,情感内敛,对待爱人尚且保留,不会太热情直白地表露出来,情愫都在一言一行之中。绫华见过父母恩爱的模样,自然知晓兄长藏起女子的发绳的深意,她也在期待,向来一心为家族奔忙的兄长能否为自己争取一回。

    绫华故意说漏了嘴,便是等着看他的反应。

    少顷,绫人眉目舒展开来,沉郁已久的心绪骤然松弛,他看向远处,声音绵长:“原来是联姻。”

    鹰司进手握筹码,原以为他会借此机会重创神里家,毕竟众所周知阿雀是从神里屋敷走出去的人,而她又是鹰司家的女儿,从她口中说出什么诋毁神里家的事都能以假乱真,即便不是出自她口,民众也会不由自主信服,届时神里家百口莫辩,难堵悠悠之口。

    幸而…只是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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