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挣扎一番，还是几步冲向前，接住奄奄一息的雪鹿落在澹月宫的云阶。这一动她转到了长屿面前。
她终于看清他的容貌，朗眉星目，蕴山水之灵，洌洌清风，逐凌云之高。可惜星是落入深海幽微难测的寒芒，风是卷过山头，寸草不生的利刃。当时他身上灵力未收，银光流转，周身散发的战神之威如泰山压顶，身上铠甲明明光洁如新，却似无数把战场归来的喋血寒刃，尽是肃杀苍凉。这样一具杀神的躯体，抵得过千军万马迎头冲过来，让人难以喘息。
青澜想着该说点什么替白小五争取点时间“师尊，这位小，仙友专程来拜访，结界未有阻拦，可否请她进去？”
长屿微微侧过身，他用一种遥挂云端的平淡瞧着世间的一切，包括白小五。
白小五从怔愣中回神，深吸一口气，咧嘴憨笑“长屿战神，我确实是来找你的！”
嘴里在说话，手里也没闲着，落迦山的雪莲不少，白小五出门顺手摘了两朵。她将雪莲以灵力揉碎输进雪鹿体内。一边笑嘻嘻道“真不巧，遇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妖兽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既然战神要将它打死，能不能留个全尸给我回去晒干了挂在房间做个摆饰，也是不错的！”
青澜在长屿背后牙疼似的蹙起一边脸，不忍心听白小五胡说八道。
长屿的目光落在白小五头顶，好像目光往下移一寸便会有损他天人之姿。他可能并不想搭理白小五，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何事？”
“就是想问战神一句，千年前是否在北荒雪山深处救过一只小雪灵？”
长屿声淡如薄雾“是又如何？”
白小五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给即将出口的话让个道“自幼时蒙战神搭救，小五便日日不能忘却战神之英姿，满腔衷情无以为寄，特来见战神一面，表明心意。若战神怜惜，留小五在澹月宫伺候那是最好的，若战神瞧不上小五，小五就回落迦山去，好歹见过战神天颜，日后思起来，也有了念想！”
外表看起来，长屿毫无变化。一直盯着他的白小五，却觉得长屿的瞳孔轻轻动了一下，似打了个寒颤。青澜默默伸出一只手捂住皱得苦瓜似的眉眼。
长屿将目光移至白小五脸上，声音毫无起伏，评价得一针见血“信口开河。”
这些话都是白小五从凡间的话本上抄来的，虽不能理解，但自认为已经学到精髓，于是使出活了千年来最是真挚且迷离的眼神，软软糯糯的语调“战神大人，你法力高强能一眼辨别妖魔，难道竟不能看穿小五真心，辨不出小五的话是真是假？”
青澜觉得师尊可能永远都不会搭理白小五了，却听见长屿冷静接话道“辨得出，假的。”
白小五“……”
按道理，一朵千年雪莲入体，即便治愈不了也不该气息越来越微弱。那只雪鹿伏在白小五脚边，痛苦抽搐起来。白小五轻轻安抚它的脊背，它突然哀嚎一声，身上血色裂纹开始渗出血来。
不知何时，剩下的那几个老仙君也出了澹月宫，指着白小五惊呼起来。“那是什么？”
白小五不明所以，心里却似有预兆陡然一沉。
青澜从长屿背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发白，朝白小五指指自己的手。
白小五忙收回给雪鹿输灵力的手，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猛然转过头去看那只受伤的手，因着有伤觉得有些疼也很正常，并未在意。此刻那掌心血痕中竟爬出一截暗黑色触手，附于雪鹿身上，像是一截滑腻的舌头，在舔舐吸吮雪鹿身上渗出的鲜红血液。
白小五吓了一跳，一撒手雪鹿便从云阶滚下去了。
她想伸手去救，只觉寒气扑面，高大身影倏尔挡在身前。
长屿瞬行而至，抓起她受伤的那只手。白小五腿一阵发软，因着手还在长屿手里没敢真的软下去，战战兢兢举着。
近距离相对，薄薄呼吸掠过额头。白小五仰望长屿，以这样清奇的角度去看他也很好看。从他睫毛下的阴影一路往下，饱满圆润的唇，下颌棱角分明，低头的时候居然没有双下巴。突出的喉结，宽阔的肩膀。似有什么在动？白小五定睛一瞧，相触的两只手在他们之间，筛糠似的停不住。
白小五话不过脑，脱口而出“长屿战神，你抖什么？”
长屿的瞳仁缓缓平移，淡淡瞧她一眼。那双眼睛像一口幽深且无波无澜的古井，不管投进去什么也听不见回音。
白小五终于发现抖的是自己，默默后退半步，用另一只手撑在手肘。
长屿一只手托着白小五手背，一缕银色灵光缠着白小五的手腕一路往上探，在肩上遇到阻碍。缓缓凝成一团红色椭圆形的痕迹，中间一条黑线，瞧着像一只紧闭的眼睛。那眼睛一闪即逝，长屿也没甚表情，仿佛只是一件稀松平常事。
但凡来个年纪轻一些的，压根看不出这是什么。包括长屿，大抵也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句。偏澹月宫出来的那几个老仙君，活得天长地久的，认出了白小五身上这个玩意儿。
他们先见着白小五将雪鹿推下云端，又看见她肩上凝出的那只眼睛。饶是见惯大世面的，仍忍不住惊呼道“那是魔种！那只眼睛，是魔尊赤晔的图腾，居然是赤晔留下的魔种！”
提起赤晔，几位老仙君都绷不住仙风道骨了，纷纷拊膺切齿“她竟被赤晔种下魔种，必是赤晔留下的后路，战神应称这魔性尚未成熟，速速除去！”
“正是正是，当年赤晔所作所为仍是历历在目，战神也受其迫害至深！累累血债，断不能重蹈覆辙！”
白小五愣在当场，都不知这把火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她肩上确实有一块红色眼睛状胎记，不痛不痒，具体什么时候长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这跟那个挨千刀的赤晔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向长屿，见他淡然伫立似乎没有要发言的意思。
倒是青澜，面色凝重，前行几步站在几个老头与长屿之间，拱手给几个老君行了晚辈礼“各位老仙君，青澜以为，白小五系雪灵，同属仙族，并不可能与魔尊有关联，其中原因还待深究。再者，白小五并未残害过任何生灵，对刚刚那只妖兽本意也是欲救之，如此心性良善之辈，轻易判作邪魔害她性命，如此草率处置于各位老仙君和我师尊名声都是大大有损的！”
青澜的话说得极周全，但雪灵一族在仙族中实在无甚地位。今日这事若出现凤族小辈身上，他们顺着青澜的台阶也就下了，可出在雪灵身上，不多踩几脚都算他们仁慈。
“话虽如此，这个小辈确实身怀赤晔魔种不假。以长屿战神一贯的秉公执法，会在澹月宫门口放过这种邪魔不成？”
“赤晔那般可怖的魔头，即便身陨也不可能无声无息。想来这便是他陨身时留下的后路，种下魔种，她一旦入魔，赤晔便可借她之躯重回三界！”
“雪灵算得什么仙族，要不是靠凤族白珺散尽修为，早该绝迹，哪有机会窃得仙族之尊。如今还养着魔种，不知是何居心！这种小门小户当真是上不得台面，恩将仇报，罪大恶极！”
白小五越听越拱火，指着那长胡子老头“你再诋毁雪灵一句，我就像赤晔对付微云山那般，用幽冥之火将你烧成一捧灰，永世不得超生！”
那几个老头不知是被白小五的话吓住了，还是被长屿听见那句话的神情吓住了。白小五觉得应是后者，因为她瞥见青澜恨铁不成钢的给她使眼色。
白小五怯怯地望向长屿，见他与先前无异，没有表情也不发言。入定般一门心思研究着白小五的手。长屿指尖蓄力试图引出白小五体内魔种，刚一使力白小五一阵剧痛，伤口被撕开，哗啦啦直流血。
青澜听到白小五痛呼，以为长屿真动了杀心，一着急便在云头跪下来“师尊，不要杀小五！”
长屿止住手里的动作，掌心在白小五掌上一抚，血立时又止住了。
他松开白小五，转身望向跪着的青澜，眸色浅浅的“你与她认识多久？”
青澜抬起头认真答道“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你就下跪，倘若我真要杀她，你当如何？”
青澜认真思考着脸上竟显出挣扎神色，白小五心里暗暗骂道，这青澜真是直肠子，半点场面话也不会说。这种时候当然应该斩钉截铁站在长屿那一边，将他的毛顺舒服了帮她捡回小命的机率才能大一些。
长屿也不着急，等着青澜的答案。
青澜思索片刻才下定决心答道“师尊是青澜唯一的亲人，无论师尊做什么青澜断不敢生一丝背离之心。”虽然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白小五听到他那样认真说出来，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只听青澜继续道“虽与小五是初识，却知她心思纯澈。师尊若因血液里些许魔气，便将她判做邪魔一类……若真如此，师尊多年教导的守序持正之道，恕青澜理解不了。青澜愿自请除去仙籍，生生世世在澹月宫做个粗使杂役，回报师尊养育之恩！”
白小五眼睛一热，青澜的话总是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或是因为他每句话都说得太过郑重，故而让人觉得他必会说到做到。
“好。”
长屿说话不带语气。白小五隔那样近，全然看不出他的情绪，不知道是真的在夸奖青澜的正直还是反讥他的妇人之仁。
长屿望向几位老仙君，淡淡道“千年前吾与赤晔于北荒雪山决斗，此子误入其中，被赤晔种下魔种而不自知。魔种依她血灵而存，并未蚀心入骨。”
白小五总算弄明白，差点被红烧的那一次，竟被那个魔头种下魔种。
以前知道赤晔是从书本上，她因站在长屿一边，自然将赤晔视为啖肉饮血之仇敌。那都是不痛不痒的纸上谈兵，今日才真正落到实处。原来有些恶意是不需要你来我往的，不会因为无辜，就得到丝毫怜悯之心。她知道长屿在赤晔手上失去过什么，那些白胡子老头也知道，白小五甚至不敢向长屿求情，怕一开口，她就会成他所有仇恨之箭的靶子。
连司战的长屿都不能将白小五判定成魔，另有老君提议道“正值天族朝会，不如将她押至九重天，由天君定夺？”
听起来是个公道主意，可白小五心里清楚，一旦公布于众，凤凰肯定会逮着机会扣雪灵窝藏魔种之罪。
白小五心一慌，鬼使神差拽紧一角袖子，长屿胳膊一紧，眼眸微垂，刚好看见白小五眼中惶恐，如一只迷路的小鹿。
炽烈的银光一闪，白小五变回原形，一只小鸡崽大小，雪绒绒的小白鸟。似乎被吓得不轻，连怎么飞都忘记了。胡乱扑腾翅膀，吧唧摔在长屿脚边。好不容易颤颤微微爬起来，一迈脚踩到自己耷拉着的翅膀往前一扑，给长屿行了个大礼。
几位老仙君面面相觑，确实有些草木皆兵了。白小五这副小身板，连化身成凤都做不到，入魔者，灵魂须趟过十八地狱方可献祭九渊，引邪魔上身，获取巨大力量。入魔与成仙一般，向往者多，能成者少之又少。
虽然这风向转得让白小五有些汗颜，但几位老仙君的咄咄之势已经彻底消失，平和有礼道“老朽喧宾夺主了，奈何她体内魔种终是个隐患，总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禁足澹月宫，本君尽力，替她剔除魔种。若不成，便让她入万华莲花境。”
万华莲花境说白了就是一座牢房，进去就鲜少有出来的，被囚在其中千年万年都有可能。长屿此举已算严苛，众位老仙不再有异义皆拱手称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