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只听闻善法天大门开启，等她凑到近前才发现，善法天根本没有门。

    善法天更像是一汪宽阔的海，只是里面没有水，只有浓得像即将大雨倾盆的青墨色云层笼罩其间。黑云中不时有闪电转瞬而逝，显得神秘莫测又危险重重。

    如今，那黑色云层正中，鼓起一座高耸的山丘。山丘中间自上而下裂开一条缝隙，缝隙之中是白色的，与周遭的黑云泾渭分明，活像两扇门之间开了一条缝。

    善法天就在众生殿之下，所以长屿入众生殿议事，不管去返都会经过善法天。周围没有亭台楼阁，只有侧边有一道连接三十三重天的云阶，云阶旁有一处延伸出来的宽阔平台，可作驻足。

    青澜与白小五沿云阶往上，各怀心事没有吱声。

    青澜诸多顾虑，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窥探师尊吗？但转念一想，散播谣言者定然也想知道长屿的反应，大概也会来此，他不想错过任何蛛丝马迹。白小五与青澜的顾虑完全不同，她纯粹是出于好奇，想看那位云雾似的战神经过善法天时会有什么反应。但如果正好遇上了，又很尴尬，不若就装作去善法天看风景。

    等白小五踏上平台，顿时傻眼，来看风景的可真多。善法天平台上站满了神仙，目光装作随意四周观看，却时不时往云阶上瞟一眼。

    好嘛，都等在这里围观长屿路过。

    青澜其实很不高兴，这些漠然凝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可以忍受，若是落到长屿身上，他有种浑身被针扎的难受。但他仍被礼字裹挟，与每位认识的神仙点头微笑。

    白小六看着都觉得累，挤兑道“你还笑得出来，万一长屿战神真被这些推入恶诛域，你的眼泪怕是要填满这善法天！”

    青澜嘴角一僵，有些懊恼道“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与人为善一旦过了头就成了软柿子，你怕得罪人就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怕与人撕破脸，能做的多得很！”

    白小五说完胡乱扫一圈，没有看到白瑶和七星。不过看见了几张熟面孔，拉着恹恹的青澜挤到执明和陵光身边，混了个最佳观赏位置。

    执明看着一脸兴奋的白小五啧啧道“你没见青澜心情不好？还拉他往前凑，有没有良心？”

    执明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点着炸药一般，就见白小五鼓着对大眼死死瞪着他，嗓门大得一骑绝尘“你有良心，你怎么还没入善法天？话谁不会说，热闹都爱看，总归是没摊到自己身上呗！身为前任战神的徒弟，难道不该承你师尊的遗志吗？”

    “我......”饶是一向粗枝大条的执明也被白小五一句话捅了心窝子，既不想与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又不知怎么回嘴，懵然退了一步。

    谁知执明退一步白小五又进一步，本来站得就靠边的执明愣是被逼到平台边缘。“执明神君，你犹豫什么？是不是在比较自己的命和无数下仙界生灵的命孰轻孰重？”

    执明气得胡子直颤“一派胡言！我师尊为众生舍生，我又有何不可？”

    白小五拱起手“既如此，那就恭送执明神君入善法天了！”

    青澜原本在走神，此刻才反应过来，伸手拉住白小五胳膊。

    陵光也两步走过来，一只手抵上执明后背，怕他一不留神真被白小五激下去了。

    围观的神仙都有些看不下去“长均战神为大义赴死，众生会记得他的功德，与执明神君有何干？”

    “怎么能以至亲性命为由逼迫执明神君，正因他是长均战神唯一的弟子，这入善法天的也不该是他。”

    “你以为入善法天是随便可指派的，不知所谓！”

    “果然是蛮荒之流，竟毫无悲悯之心，枉为神族！”

    白小五闻言脸上咄咄逼人的戾气消失无踪，抬眸扫过周围或凝眉或鄙夷或愤怒神仙或窃窃私语的神仙，竟娇软的笑了一笑，声音不减道“奇怪，我父亲也常说，上仙者具人形而离俗陋，无悲悯心成不了上仙，我这种下仙界的懒散小仙自然比不上。只是，各位上仙悯怀众生，为何独独不悯怀长屿战神呢？”

    虽然是仙族朝会，但下仙们都忙着宴饮访友去了，知道长屿上众生殿议事，而且这么有闲情来看热闹的大部分仍是上仙界的神仙。

    白小五说完那句话，平台上一时鸦雀无声，白小五还以为自己长能耐了，一吓子唬住这么多神仙。

    下一瞬她的余光就撇见，有一道银光在不远处的云阶上晃了一下。她转过头，就见长屿正从上面的云阶走下来。他身上银甲仍旧散发着森然寒意，迈的步子又甚是淡然，双肩上的凶猛兽纹于寡淡中添了一丝凌厉。

    他甚至连眼波都未往这边扫一下，好似这些神仙不是在等他，平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看都不看一眼算怎么个意思？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长屿那边，只有白小五。她不太喜欢长屿身上的银甲，每次看见都感觉身上要无端生出一层霜来。于是回转头望向善法天中央沉沉霭霭的那座山丘。

    那道白色裂缝中没有云雾遮挡，极力看进去什么都没有，看久了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跟着散成一阵风。但心里又清楚，那里面是连风都没有的，万籁皆静，万古成空，白茫茫一片。

    “咦？”白小五突然头一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扯了扯青澜衣袖“你看那门缝里是不是有光？”

    平台上太过寂静，是以不少神仙听见那句话都回过头看。

    整个平台上的神仙倏忽被篦子往两边各梳理了一下，规整的分立两旁，中间空出一条道。一道彩色的虹光，闪了几下，颇有些艰难地挣出门缝，一路往前延伸。蔓延过平台，铺了一座虹桥，直达长屿所在的云阶脚下。

    长屿的脚步终于停在那道虹桥之上，无波无澜地转过头来。

    平台上的神仙全都倒吸一口气却忘记吐出来，青澜全身僵凝，一双眼睛瞪得发酸，渐渐起雾。

    如果说之前那些传闻只是谣言，这道虹桥便是让谣言成了真。如今，不是谣言将长屿推入善法天，而是善法天自行选择了长屿战神。不管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无所不能的师尊有了既定的命运，入善法天，净恶诛域，再从世间永远消失。

    活得天长地久的老仙或许会生出感慨，长屿一生走的都是既定的路。天帝卜伏羲卦，卜出下一任战神之名，他便一跃从下仙成为战神。从此走的每一步，都是这重身份推着他往前。如今，三界抱衡守序，上天又为他指了明确的死路。从未有谁问过他的意愿，这每一步是否是他自己想走的路。甚至大部分的神仙，都会像盈华那般感慨，有所得必有所失，得了自己不该得的，总要付出代价。

    长屿停顿片刻，缓缓走下云阶，走上平台。他似乎打算顺着虹桥直接走入善法天，连一句话都不曾交待。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应。青澜双手攥成拳头，双目通红。

    长屿像孤身走在独木桥，只专注自己。无数凝神禀息，或好奇或敬仰或惧怕或怜悯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某一个点，灼如火焰，却没有一丝一毫落于他身。

    当他走到平台正中，突然有一道明亮的颜色扑过去。她似乎想抓住他的衣袖，殊不知自己在追一片飘渺的云，扑了空，摔在他脚边。

    白小五看清那位仙女面容，正是花夕。原来花夕求而不得的恋慕对象是长屿，她一度以为花夕柔弱胆小，真是对她最大的误解。她不仅胆大如斗，而且嫌日子太舒坦，非常会自讨苦吃。

    “战神大人，你能不能别去？”

    花夕在他身侧，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抖动。

    “战神大人为三界殚精竭虑，付出已经足够多。恶诛域从来不是战神之责，只因上任长均战神以身净化恶诛域，大家顺理成章的推给您。请求您，再想一想，善法天能进者众，但战神之职，谁又能担？您不为自己，也为更多需要您的众生，不要走这条路！”

    花夕这话说得有些水准，没有囿于小情小爱挽留，而是以众生之名，替长屿铺一条退路。她带着一身孤勇，又语气哀婉，楚楚可怜，连旁观者都生出我见犹怜之感。偏偏她不属于上仙界，也压根不了解，她爱上的是一位怎样的上仙。

    长屿立在一步之遥外，居高临下看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即刻继续往前。

    花夕跪行两步，泪流不止“长屿战神，别去...不要...”

    长屿站在平台边缘，在花夕的低声抽泣中停下脚步。他缓缓抬起手掌，指尖聚起银色灵光化成一把巨刃，没有过多犹豫挥刃斩向虹桥。虹桥断裂，猛地缩回门缝之中，那两扇黑云凝成的门，在一众震惊面孔前，缓缓闭合。

    直到长屿的身影在云阶消失，一众神仙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平台上陷入死一般的沉静，而后嘭一声炸开，议论纷纭。

    花夕跪在原处，神情不知是惊是喜。喜的是，看起来，长屿很像听进她的话，放弃进入善法天。惊的是，长屿又没完全听进去，他放弃时，斩断了其他神仙进入善法天的路，预示着他把恶诛域变成一个随时会炸的火药筒。

    旁观的神仙震惊过后，有鄙夷有嫌恶有战神不过如此的感慨。但很快，神情自若各自散去。

    白小五一直在观察围观的上仙，不论长屿是修术法或是赴死，花夕此举是勇敢还是自私，甚至花夕有没有替长屿寻到拒绝的理由都不重要，上仙们并不在乎。他们会站在道德至高点审视你的言行是否能得到他的尊重，却不会试图改变。简而言之，他们清高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