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五赶回西海之时，就看到长屿立在那轮弦月之前，不知在想什么。波澜歇止的水面，他是黑月缝隙里撒下的一段白光，清冷孤寂。还等不及唤他，就见他一掀衣摆跳了进去。

    白小五想也没想，急追而至，抓住他广袖最末一角，也跳进那无边暗夜之中。

    白小五跳进恶诛域就像是跳进一笼碳火里，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她几乎都闻到了肉香。更像是跳进了一张繁复的蛛网里，身上被缠绕得粘粘腻腻，哪里都不舒服。

    长屿瞳孔微微一缩，立即以食指轻触她眉心，将白小五变回原形塞进袖子里。要不是抓着长屿衣袖进来，恶诛域里的恶灵惧怕长屿，不敢靠太近，她早就被拆吞干净了。

    “身上有魔种，还敢进恶诛域，你......”话未说完，就感觉白小五架轻就熟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肩，窝在锁骨处，掀着一点缝，露出一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白小五环顾四周虎视耽耽多如牛毛的恶灵，颤声尖叫道“要死了要死了！我没想跳进来，只想拉住你！”

    长屿眼睫微颤，没有反应。

    “听说恶灵是杀不死的，可书上也没说这玩意儿还长牙，你干啥要这么想不开，这要被咬死了，得多难看。”

    “......”长屿食指轻轻在白小六五头上一点，将她按进衣服里“我进来是重塑锁链加固封印，将它拉回海底。”

    白小五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也不想死那么早。”

    恶诛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长屿很快触到底。底下像是浅滩，水不深，有软软的沙和堆叠的石头。长屿周身闪着一层薄薄的银光，恶灵惧怕银光无法靠近，一团一团一簇簇的挤在四周龇牙咧嘴。白小五借着光线往下看了一眼，吓得寒毛竖立，将头埋进翅膀，打洞似的直往长屿脖子里拱。

    脚底下哪里是沙石，全是密密麻麻堆积的残尸。积了一层棕绿色的尸水，软的是泡化的皮肉，硬的是骨头。

    长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一边寻找封印锁链一边抵挡恶灵，不敢松动分毫。

    可真正的攻击从不来自外在，而于内心。

    白小五肩上传来一阵撕裂感，眼睛上的那一条线似乎在不停拉扯，而线的另一端就在头顶。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在脑中，渐渐越来越清晰。

    “一事无成者才会用逍遥自我安慰，为甘于平凡寻个体面的借口。白小五，你们全家都是雪凤，只有你是雪灵。你是白瑶的耻辱，你就是个笑话！”

    “身怀赤晔魔种的你终有一天，会变成如原主一般的存在，你要不要试一下，长屿会继续护着你还是活剐了你？”

    在无数种冷嘲热讽中，白小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心潮久久不能平息“小五，你觉得长屿待你不同是不是？别傻了，他没有心，他眼中只有秩序和杀戮。若你有一寸越界，他会毫不留情将你推入地狱。你和我，终究没什么不同。不信吗？那你不如好好回想，我在他嘴里只是流坡小女，可他有唤过一次，你的名字吗？”

    “修复好恶诛域封印又如何？你以为他这战神光环还能维持多久，当他被上仙界弃如敝履时，即便你站在他身边又能做什么呢？为他成为过街老鼠而加油助威！”

    白小五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身上的绒毛不停的刷过长屿脖颈。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闭眼凝神，不听不想。”

    白小五依言闭上眼睛，但恶灵七嘴八舌吵得白小五头都要炸了“它们太吵了，怎么凝神？”

    长屿似乎找到锁链的源头，在一处断崖边。往下看，底下是一道颜色更加幽暗的裂谷，不知深浅，也看不到荧火光亮。一根断在恶诛域之外的锁链已经接上了，他只需接好余下的这根，加固封印，便可将恶诛域重新禁锢在海底。

    长屿开始重塑封印，声音较平时要沉一些“不要注意它们，你可以跟我说话。”

    “跟你说话你会回答我吗？”

    “不会。”

    白小五“......”

    白小五沉吟片刻，还是开始自言自语“我从小最崇拜的便是雪灵族第一任族长白珺，她出生凤族，听说还是凤族下一任族长。她机缘巧合来到落迦山，为救奄奄一息的雪灵，将血肉遍洒落迦山，予雪灵仙根。更是以仙骨为基在落迦山筑了一条清河，让孱弱的雪灵有机会化身成凤。”

    小雪灵们有个特别的成年礼，便是下这清河走上一遭。之前都只是小雪灵之身，经过成年礼，出得了清河则化身成凤，出不来的则陨身其中。不过也有另一种选择，一辈子不下清河，当一辈子灵力不高的雪灵鸟。

    据说清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白珺族长修炼的火灵，这火不伤身只灼心，心思不纯，意志不强者皆会被烧死在清河之中。故而清河之中还有无数雪灵族的魂魄，他们随时撕扯经过清河的雪灵，加剧你的恐惧、动摇你的意志。而这条河对于白小五来说真的如名字一般，是一条清清柔柔的小河。

    白小五五百岁的时候就不小心让七星推进河里，下了清河便看不到回头路只能往前走。七星以为白小五要死了，趴在河边哇哇大哭。可白小五在河里没有任何不适，既没有烈焰灼心也没有冤魂侵扰，别的雪灵花几天才能走完的清河白小五花一个时辰就走完了，可是从清河出来之后她还是一只短腿小雪灵。白瑶安慰白小五说是下早了，白小五等到九百岁那天又去了一次，依然如此。白瑶族长的女儿竟不能化身成凤也是落迦山一大未解之迷。白瑶和白小五面上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白小五却觉得娘心里肯定是在意的。所以白小五有事没事都去清河里泡个澡，实在不能化身成凤，让整条清河变成自己的澡堂子还是多少能挣回些面子吧。

    “因为身上有魔种，我大概永远不能成为一只雪凤，修为浅薄难有建树。但我想，世间的生灵都有存在的意义，做不成大树做一棵草也没什么不好。”

    恶诛域像是一座用恐惧绝望痴恨点燃的岩炉，越恐惧恶灵们叫嚣得越厉害。碰到长屿这种没什么情绪的，与白小五这种想得开的，反而提不起食欲一般，有些发蔫。

    长屿确实像悬在苍穹之上的月，他静静听着白小五诉说，不予回应，素色衣摆如月光流淌。

    白小五几乎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讲了一遍，虽然大多都是她与七星如何闯祸被白瑶教训，但她越讲心里反而越安宁。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沉缓了一些。

    “我在人间游走过很多年，见到很多人，他们其实已经算得上幸福，却总是翘首望着远方。有些一辈子呆在原地闷闷不乐，有些在中途迷了路，有些到达目的地，发现那里没有自己想要的，却已找不到归途。”

    “我们才不一样，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两情相悦是缘，强人所难是孽，遑论为此束缚自由，沉沦恶欲！”

    长屿手一顿，拿不准白小五是在与谁对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心是不是黑的我也不清楚，总不能剖出来一起观赏......唉哟！”

    长屿屈起手指轻轻一弹，白小五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白小五立起来，长屿的耳朵就在嘴边，薄薄的软软的。白小五没有多想，抱着一颗报复的心，张口咬上他的耳垂。

    雪灵嘴小，只咬上一点儿。她咬上后有些后怕，也没敢太用力，反而舌尖不小心舔了一下，湿滑的触感让两人瞬间僵立如柱。

    白小五慌忙松开嘴，将头掩在翅膀里“你，你弹我做什么？”

    长屿声音低沉“我以为你在与恶灵对话。”

    “我在跟你说话，只是在做铺垫。”

    “嗯？”有什么话需要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全都铺垫上。

    “我想说......我大概喜欢上你了！”白小五瞥着长屿侧脸，见他毫无表情，眼眸深沉如夜。周围的银光似有片刻黯淡，白小五连忙补充道“别生气，我既不奢望你喜欢我，也不会费尽心机留在你身边。只是觉得，若今日无法安然离开这里，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要变成遗憾了。”

    长屿合上眼，片刻后重新睁开，所有情绪消散无踪。手上灵光似融炉，正在将断开的锁链重新连接。

    白小五以为长屿不会再搭理她，却听他突然轻声唤她“小五，你还有遗憾吗？”

    那个从小听过无数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不知为何从他的嘴里出声时，显得格外动听。他之前未曾唤过她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珍视的在擦拭这个名字，等到终于开口时，竟觉华彩万分。

    “遗憾？”白小六有片刻失神，还是长屿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她才回神“有啊。比如，我的花枝还没有练成百里挑一的灵器；有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没去道别；还不了解真正的长屿战神是什么样子；还有我上天宫真正想跟你说的话还没有告诉你。”

    长屿微微垂眸“你想说的是什么？”

    白小五却又卖起关子“话也不能一次说尽了，这句留着，等我们出去再告诉你。”

    长屿温声回应道“好。”

    长屿修补完封印锁链，正准备带着白小五离开恶诛域。没走两步，突然腿一软，单膝跪下来。

    跪下的同时，举起一只手，挡在自己颈侧，怕这恶心的水会溅上肩头。心里却突然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你心虚吗？”

    “怎么了？”白小五一惊准备从衣服里窜出来。

    “别看。”长屿声音听起来有些痛苦。

    四周萦绕的恶灵突然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巨人的脚掌，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压，一步一颤朝这边走过来。白小五听到长屿唤他“长均战神！”

    “长屿，你在挣扎什么？你心里清楚，你们不可能安然走出恶诛域！”

    “我还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带她出去。”

    “这破天道给过你其他选择吗？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有把你当做同族吗？别傻了，他们绞尽脑汁只想将你拉下云头，你还想守护他们吗？”

    “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天道给不了你的选择恶诛域可以给你。长屿，与她同葬于此还是长相守，真的这么难选吗？”

    “滚！”

    长屿声音狠厉骇得白小五身子发颤，但她只能听见长屿的声音，压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话。长均战神以自身仙灵净化恶诛域已经是两万年前的事，按理说不该还有残灵于世，就算有，他不对付恶灵，对付长屿做什么。

    白小五一点点蹭，终于从衣缝中挤出一只眼睛。对面哪里有长均战神，明明是无数只恶灵叠罗汉组成的巨大人形，黑黢黢的满身都是赤红鬼火。

    白小五心里发出一声嗟叹，说出去怕都没谁信，她没中招，战神中招了。

    长屿周身的银光已经薄如蝉翼，周围伺机而动的恶灵全都兴奋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啸。

    白小五牙根一咬，从长屿肩上飞到他面前，变回人形砸在他身上的同时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长屿醒醒，那是假的，不是长均战神！”

    长屿表情有些狰狞，像一只捕猎的野兽，发出低低的嘶吼。突然被捂住眼睛，他有些烦躁，双手抓住白小五肩膀，骤然拉近，似乎想一口咬断她的脖子。然而凑到嘴边，却没有下口，只是嘴唇轻轻碰了碰，像是一个冰凉的吻。

    周围的银光陡然熄灭，数不清的恶灵终于逮到机会，一拥而上，张嘴撕咬。

    白小五刚刚有瞥见那断崖之下似乎一只恶灵都没有，于是在恶灵咬上后背时，搂紧长屿，就地一滚，跌落断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