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与霞姐告别，霞姐还沉浸在白小五编的故事里，一看见她俩眼圈便发红。临行前塞给白小五一大包鱼干海产，还不停嘱咐她俩要好好的。

    从西海到落迦山明明一日可至，白小五却硬生生拖了六日。

    第一日途径江南小镇，吃糖醋鱼，走过烟雨长廊。第二日逛都城庙会，看灯火阑珊。第三日，吃烤肉，草原纵马，载歌载舞。第四日，看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第五日，已经到落迦山山脚，风雪连天，杳无人烟，白小五非要在雪林里过夜，天明后再上山。

    山脚是一望无际的雪松林，银装素裹看不出原貌，风雪一袭，便似一座座高耸的白塔，组成巨大的迷宫。他们并肩走在雪松下，脚步很轻，万赖俱寂，天地间只剩下雪花落满枝头，砸落下来的噗噗轻响。

    白小五落后长屿一步，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神思却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雪山清冷而安静，长屿的影子在光洁冰面上淡得几乎瞧不出。几点飘飞的雪花落在他肩上竟没有融化，停留一会儿，被一阵风扬起，重新找寻归宿。

    面前的上仙像是尘世的过客，他不与一草一木为伍，不被人言世俗所扰，随时做好拂袖离开的准备。

    白小五一阵无来由的心慌，突然伸手拽住长屿一角衣袖，手指摩挲着他袖口凸起的暗纹。眼睛似被江南的烟雨濡湿，她小心试探道“你这几日的纵容，是不是在与我道别？”

    长屿脚步停驻一刹，没有回头。

    “我们还会再见吗？”白小五迫切想知道答案“等我的灵器炼好了，可以通过明净天的大雾去澹月宫，你还会见我吗？”

    白小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喜欢上他注定没有结果，但还是动心了。她甚至清醒地劝慰自己，一时悸动，时间一长就散了，不必求结果。当她意识到这是一场告别时，却难受得像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好似世间名山大川，星河月明，岁月更迭都会因为他的离去而黯然失色。

    长屿蜷缩起手指缩入袖中，轻声道“你说，上天宫找我要说的话是什么？”

    “千年前你救了我，我就想着要答谢你。但我自知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谢礼。很多年前，我路经昆仑山颠，看见一朵冰雪中开出的花。那是我见过世间最纯净美丽的花，我想，若是能在落迦山亲手种出一朵送给你，才算偿还你的大恩。真的很不好种，五百年，终于发了芽。”白小五终于想明白，长屿与之前不一样的地方在何处。她话音轻颤“我和青澜说，你既没成菩萨也不是修罗，总还是在这世间有一些牵念在的。但我如今觉得，你这点牵念似乎要断了。”

    长屿缓缓回头，似乎用尽力气才将眼神留在白小五脸上。她眼里的期盼如朝阳烈火，几乎要灼伤他。

    他慢慢牵动嘴角，弧度不大却温柔得不像话“你的礼物比世间所有都更珍贵。”

    “那等花开的时候我邀你来落迦山看好吗？”

    长屿几乎吐尽身体里最后一丝余热，连带吐出一个字“好”

    白小五心情又好起来，兴致高昂，说要去给长屿挖宝。一连挖了十几个洞，终于找到正确的那株雪松。在树下挖出几只酒壶，一堆人间话本，还有半只冻成冰坨子的烧鸡。

    她们坐在一处山坡上，看雪花被流风裹挟似水一般在空中流淌。白小五将酒化了冰递给长屿，长屿接过握在手里。白小五顾自咕噜灌了几口沁凉的酒，开心得整个人摇头晃脑。

    长屿虽不能理解，语气却跟着白小五的惬意带着一丝轻松“这就是你的宝藏？”

    “你不知道，有一次我爹雕了一口储酒大鼎，我娘为此还宴请全族吃席来着。那时候我小，酒量不好，偷喝几口便醉了，还将那鼎当成清河在里面搓澡。你不知道我娘在席上用酒杓把我舀出来时那脸色，差点没冒青烟。从那以后我娘就不许我喝酒，甚至严令全族谁敢给我酒喝就一起禁足。”

    长屿唇角一弯，带起一丝轻浅笑意，让白小五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猛地眨了几下眼睛。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像划破苍穹的长虹，留下久久不散的印迹。

    “早知道把我的丑事说给你听就行，这几日就不必费尽心思哄你了！”

    明明每日玩得乐不思蜀是她自己，怎么反过来说是在哄他。长屿神色坦然“你是在哄我还是不敢面对白瑶？”

    白小五忽然脸色一沉，长叹一声“我娘若知道......唉！”

    “白瑶是胸怀坦荡明事理之辈，魔种之事，错不在你，她不会怪你。”

    长屿安慰得一本正经，却见白小五眉眼一弯“她若知道我带回一个，连她都打不过的挡箭牌，表情肯定比那日更精彩！”

    “......”

    白小五乐得前仰后合，扑闪着沾着雪沫的眼睛，像一只在雪地里打滚的小狐狸。

    长屿眼神追随着她，眼波柔和。他坐姿端正，脊背比雪松更显坚韧。直到肩膀一沉，白小五喝得晕晕乎乎靠在他肩上。像一篷厚重的雪压在心头，带着他承受不起的重量，沉甸甸地坠下来。

    长屿肩膀微塌，不自觉地将手伸向她头顶，顿了顿，用手指轻轻掸掉发上落雪。

    白小五做了一个梦，极为骇人的梦。她梦到连长屿都不是白瑶的对手。

    彼时白瑶正坐在桌边擦着长枪，看到站在白小五身前的长屿先是一怔，再看跪得东倒西歪的白小五和七星，冷眉一竖，十分嫌弃地敛了一下眉。

    白瑶的长相其实带些江南水乡的韵致，只是不太妆饰自己，走路作派闲散不羁，一脸谁都瞧不上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惹。

    长枪在冰桌上磕得一响“你是不是以为躲在他后面我就不敢揍你？你俩皮实了，敢给你爹下药！”

    七星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道“主谋不是我。”

    白小五嘴硬道“没下药，是爹以为我下药了，自己把自己磕晕的。”

    “你还有理是不是？”白瑶的暴脾气说来就来。

    白瑜端着茶盘，快步走进来，适时挡在白瑶面前。温言劝道“别动怒，他们又不是小孩了。况且，还有客人在，注意分寸。”

    白瑶撒气时一向无差别攻击“你还有脸劝和，让你守个结界能把自己磕晕，次次都被她们算计，还很得意？”

    白瑜一言不发弯身将茶盘置于桌上，再起身看向白瑶时，眼睛都红了。微微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嘴角挂了千斤委屈似的。

    白瑶一腔怒火都化成青烟，她只能强迫自己去看眼前这位稀客“战神来落迦山，不知所为何事？”

    长屿跟这位母老虎相比，显得温和多了“本君来落迦山是为说明魔种一事。”

    白小五适时插嘴道“长屿在西海受了伤，要在落迦山养几天。”

    白瑶嗤的一声“落迦山苦寒之地，哪里会适宜养伤。魔种之事，我早就知晓，亦不必多言。”

    白小五诧异道“娘早就知道了？”

    白瑶白了她一眼，指指白小五又指向七星“你俩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白小五还想分辨几句，被七星拧着后颈子麻利地拖出门去。

    长屿并没有如白小五预想中成为她的挡箭牌，反而代替她成为白瑶的靶子。至于原因，白小五百思不得其解。白瑶并不像其他神仙那般对长屿战神或敬或怕，她甚至有点讨厌长屿。

    白小五和七星坐在洞外的冰阶上琢磨，七星一拍脑门“该不会，长屿与娘，有过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不能吧？”

    说是这么说，但白小五客观一分析，可能性还很大。她记忆中，就有过长屿与白瑶对话的场面，只是具体时间记不清了。难怪，长屿那么了解白瑶，在澹月宫时待她也格外宽容些，明明那样冷淡的性子，有时看她竟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宠溺。这也能解释，为何白瑶知道她要上天宫找长屿，立马将她关起来。

    白小五一拍大腿，十分懊恼，神仙就这点不好。容貌千万年不变，很容易错了辈份。

    白小五与七星自认为窥到真相，决定继续往下挖一挖。白小五越想越疑惑“你说，要是长屿和爹站在一起，娘为何要挑爹呢？”

    七星砸了一下嘴“那肯定是娘求而不得才生气呗，要是长屿看上她，铁定没有爹什么事，也不会有你我了！”

    白小五和七星聊得正欢，一转头发现白瑜站在她们身后，一张脸铁青。她俩是真怕白瑶，但一点也不怕白瑜，被抓包也不怵。反而拉着白瑜一起坐下来聊天，难兄难弟似的互相安慰。

    “爹，你也被赶出来了？”

    “你觉得我们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很有道理？你以前见过长屿战神吗？”

    白瑜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他俩对话，此时已经乌云罩顶了。但他顺着白小五与七星的话一联想，还真有这种可能。

    白瑜指向对面山谷里一处偏远山洞，几千年前长屿确实来过几次落迦山，来了就独自呆在那山洞里，一住就是很多天。白瑶并不常搭理他，每次只去打个招乎。但每次都单独去，甚至白瑜追问战神来此的原由，她也只是敷衍一句说他来养伤。后来长屿再没来过，他渐渐的也忘了这件事。如今听白小五与七星添油加醋一说，心里一锅酸汤感觉都要出锅了。

    七星眼眶红得跟猴子似的，一只手搭在白瑜肩膀“不如我舍命陪君子，陪你大醉一场。”

    白小五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刚刚才咂摸出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要被斩草除根式的扼杀，她可没有胆子成为白瑶的情敌。

    白瑶和长屿并肩走出来，看见在台阶上抱头痛哭的三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按都按不下去。

    白瑶嗓门大得，连躲在周围看热闹的雪灵都缩回洞里不敢再出来。斥声在整个山谷里荡出回音“你们把眼泪给我憋回去！脑子要是冻住了，就拿火烤一烤！”

    长屿似乎还想解释一下“你们......”

    白瑶一把眼刀扔过去“慢走不送！”

    白小五在白瑶河东狮的怒吼中打了个寒颤，她还在犯迷糊，长屿已经睁开眼睛。

    风雪在半夜歇止，在晨明时东方的雪松林尽头，竟有橙黄的霞光渐渐显露，在无尽纯白中晕出一片热烈的明光。

    从后看完全看不出那山坡上立着的竟不是堆雪的松树。白小五不知何时从侧边坐到长屿身前，头倚在他胸膛。长屿脊背微弓，低垂着头。白小五身上很干净，长屿后背头顶已经积着厚厚一层雪。那雪落到他身上没有化，直到长屿微微抬头，落雪才从身上滑落。

    他盯着那绝美的日出，看见的不是希望而是满心遗憾。

    再次垂眸时就见白小五睁着大大的眼睛，仰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梦渐渐淡去，白小五露出日光一样明朗的笑容“我很少在这里看见日出，长屿战神，你运气真好，所以，天道会眷顾你。”

    “承你所言，愿所有好运皆落你身。”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没有再吭声。气氛哄托成这样，不做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这轮日出。白小五猛地往上一窜，想亲一下长屿。估量错了角度，鼻梁磕到下巴，疼得龇牙咧嘴的。

    不远处一枝雪松，咔嚓一声。一座小山似的积雪扑簌坠落。随雪而落的还有一个醉鬼，一只雪灵抱着酒坛，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

    白小五嘿的一声，指着雪坑里的人跟长屿介绍“喏，这位是雪灵里面最会爬树的，白淞。”

    随白淞砸落的酒坛往旁边一滚，也没洒，因为那酒并未开封。一片鲜艳的红色在人形雪坑四周慢慢渗开来，很快被冻成冰花，在皑皑雪地中显得异常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