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诚快步拐入一条陋巷，一间食铺的后门突然打开，一盆脏水浇过来，将他半截裤腿和鞋子都淋透了，走一步都往外龇水。倒水的妇人正要迎上去道歉，看清泼的是李怀诚，脸上的歉意立马烟消云散。

    “李半仙，你没长眼呐，吓我一跳！”

    李怀诚抿抿唇，说了句抱歉，而后快步离开。

    他走到陋巷最里面，有一间低矮的土屋，围墙塌了半边，久无人修，在一排屋舍中显得格外寒碜。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嚎声，李怀诚连忙推开院门，看见瞎眼老头跪在地上，痛苦的抱着头。他枯槁的皮肤上一根根凸起的血管，青得发黑。

    李怀诚在门边弯身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他站在瞎眼老头背后顿了顿，扬手重重砸在他后脑。老头瞬间倒地，暗红的血液溢出花白头发，缓缓流到李怀诚脚边，李怀诚一怔，手里的石头落了地。

    苍穹像是厚重的布袋，束紧了空气阳光和希望，让拼命存活的人只余绝望窒息。

    空旷安静的院落突然传来两声“啧啧”，李怀诚仓惶转身，看见白小五抱着灰猫站在坍塌的围墙之外，冷漠地瞧着自己。

    “小五姑娘，我......我......”

    他支吾半天说不出话，脸色苍白如纸。朋友对他来说太过珍贵，因此他格外害怕失去。

    白小五转身绕过矮墙从门口走进来，李怀诚立即向前两步，挡住她的视线。

    白小五一脸疑惑歪头看他“那些欺辱你的人，该反抗时你没有反抗。这个老头都要死了，你多此一举什么意思？泄愤？”

    原来她什么都看见了，李怀诚紧抿着嘴角，眼里生出无限遗憾，他感觉自己要失去这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了。

    白小五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一直偷偷跟着李怀诚，被他的忍让气得头上都要冒烟了。本以为他是个烂好人，却又看见他行凶。看李怀诚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于是一只手在织织头上打旋，一边思索。

    “他们叫你李半仙，你是不是知道这个镇子有古怪？”

    李怀诚紧绷的情绪终于有了缺口，他长舒一口气“小五姑娘不是镇上的人，还是不要深究，徒添忧思。”

    “添不添忧思不知道，你要不说清楚，我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李怀诚犹豫片刻，开口道“陈叔患上一种怪病，每次发病都很痛苦，还会神智不清跑到街上乱咬人。我只是打晕了他，等他醒来就会没事了。”

    “他本来就剩一口气，被你砸那一下还能醒？那他这口气还真够硬朗的。”白小五瞥一眼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老头“如果他真能醒，应该叫死而复生吧。”

    像是为了印证白小五的话，地上的老头突然一动，发出一声剧烈的喘息，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张着嘴不停的大口呼吸。他对头上的伤无知无觉，缓了一会儿坐起身，摸到手边的探路棍，颤颤微微站起来往屋里走。因为李怀诚和白小五都没出声，他甚至没有发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

    李怀诚垂下头，思及往事惊恐得有些颤抖。他是几年前发现的，每次瞎眼老头说完他自己的故事都会发病，疯魔似的在街上乱咬人。发病时完全不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像是一只凶猛地恶兽。

    有一次李怀诚上街，又遇到老头发病。满街咬伤很多人，满地都是血。李怀诚冲上去将他扑倒在地，没有人上前帮忙，所以没有人发现，只有李怀诚真切的感受到老头在他怀里断了生气。他甚至探了他的鼻息脉搏，发现他真的死了。李怀诚有些慌张，半天没敢动。直到老头在他怀里喘了一口大气，重新活过来。

    他后面慢慢观察，得出一个结论。望云镇是一个不死镇，镇上的人都不会死，他们活得迷糊不知年岁，像永不停歇的陀螺。

    李怀诚和白小五默默走出小院，天色昏沉依旧。

    白小五突然问道“李怀诚，你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

    李怀诚摇头“我还有姑母要照顾，还要等我爹回来。”

    “你爹去哪里了？他能容你这样被欺负？”

    李怀诚说起家人并无怨色“我爹是修仙之人，他一生追求便是要拜南华仙尊为师。为此举家搬到望云镇来。在我五岁那年，他如以往无数次说过的一样，外出寻访南华仙尊，只是那一次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我猜，或许他已达成心愿。便想着等长大了，也学他一般去拜师，就可以再见到他。刚开始镇上的人待我还是友好的，只是后来我的眼睛与其他人越长越不一样，颜色越来越淡，瞳仁越来越长。他们说我是父亲和妖怪生下的野种，李家也因我慢慢没落，只余下我与姑母相依为命。”

    南华仙尊都死上万年了，他爹八成也是回不来了，白小五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转念问道“李怀诚，你不恨吗？他们视你为异类，从未给过你善意，你却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保护了他们一次又一次。”

    “我也曾问过自己，”李怀诚站在一棵栾树下，笑容温柔而真挚“得出的答案是，只要镇上有一个人是我心甘情愿想要保护的，这一切就都值得。以前我只想保护姑母，现在多了一个，小五姑娘也是值得的。”

    行人渐少，天色昏沉，白小五与李怀诚告别，抱着织织准备回家。一丝甜软酒香如丝如烟，幽幽而来。白小五嗅了嗅，觉得好生熟悉。顺着酒香望去，看见一道深红的幌子，上面书着“仙人醉”

    白小五眼珠一转，把织织举得跟自己一般高“织织，你看那酒家，真是大言不惭，竟敢称自家酒为仙人醉。”

    织织闭目养神，并不想搭理白小五。

    白小五又道“织织，秋萸都快生了，最近胃口也不太好，我们是不是该带点好吃的回去给她。”

    织织没有反应。

    白小五又又道“秋萸做的小孩衣衫实没有能穿的，我们是不是也得买几件回去？”

    织织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老板，你瞧我这猫，身材圆润、毛色光滑，而且是异色瞳，通人性的灵猫哦，可招贵妇喜爱了，你把它往柜台一摆，保准来买衣服的妇人能多一倍。跟你换几套小孩衣衫，你赚大发了！”

    “怎么，不信它是灵猫？织织，来跳个舞！”

    织织“...”

    “老板，我这猫平日吃得不多，不仅抓老鼠，晚上还能帮你看门，换你一盒月华糕绰绰有余了！”

    “不信能看门？织织，叫两声！学狗叫！”

    织织“……”

    “老板，我这灵猫还能招财的哦，保你客似云来，换两坛仙人醉你说划不划算？”

    “怎么招财？织织，向客人招手！一边招手一边学狗叫！”

    织织“………”

    白小五背上背着一包衣服，一手提着一盒月华糕，一手拧着两坛仙人醉，脚步轻盈的走在铺肆林立的街上。走了一段突然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回望刚刚走过的路。她越走越发觉得这条街十分眼熟，但她落入万华莲花境前的一千年，未曾踏足过这样一个小镇，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因何而来呢？

    白小五站定在原地，闭上眼睛，任由那份熟悉感缓缓扩大，大到可以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轮廓。现在她的右手边是一家名叫云来居的客栈，左手边是一家胭脂铺和一间车马行。再往前该是什么呢？白小五试图从模糊轮廓中抓住一些实际的信息，可是她能看到一间间相连的铺面，却瞧不清楚牌扁和幌子上的字。她能看见站在门口揽客的伙计，却瞧不清他的模样。越过这些，道路尽头有几级石阶，沿阶而上是一栋与众不同的房屋，规模比其他的铺子都要大一些，有石柱有飞檐，还有鎏金的牌扁，像是，像是一间供奉用的神庙。

    白小五快步向前走，想要看看脑子里那些模糊的印象是否属实，待她走到神庙地址，仍旧不能确认，因为能够辨认的特征看不出来了，石阶之上已是一片废墟。

    白小五耸耸肩，坐在废墟前的石阶上等织织，顺手打开了一壶仙人醉。酒香馥郁，入口清洌，确实是白小五喜欢的味道。白小五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不一会儿，两只酒壶便圆润的从石阶上滚下去了。而白小五已经两颊酡红眼神迷离歪在石阶上。

    一位行经的老者差点被滚过来的酒壶绊倒，哎哟几声才站稳，去看罪魁祸首。见是一个半大的姑娘，气得直用拐杖杵地“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白小五勉强坐正一些，抬起手臂晃荡着指向一旁废墟问“老伯，那里是什么地方？”

    老者眯着眼睛顺着白小五的手指望出去老远，眉头拧起，不悦答道“微云山。”

    这也能叫山？白小五觉得奇怪，顺着自己的手指看，自己竟是指着秋萸屋后那座山。白小五用另一只手把这只手纠正过来，憨笑道“我是想问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怎么荒废成这样？”

    老者瞧了一眼那废墟，眸色深深道 “那里以前是间神庙，供奉的是哪位神仙记不得了。”

    “你患失忆症啦？”

    老头气得眉毛竖立，可惜白小五现在整个人都是飘飘然的，脑子也指望不上，更别提看人脸色。见他要走忙又问“怎么破成这样，不重修么？”

    老者不知是因为醉酒的白小五迁怒这废墟还是因这废墟迁怒白小五，面色沉沉道“不记得！大概没人愿意信他了吧！”说完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颤走了。

    天上飘起毛毛细雨，给长街、废墟还有石阶上的白小五都披上一层薄薄水雾。静默在此处万年的废墟，其间的每一块碎石，每一根野草都在一点一滴的变幻着颜色。像是要挣扎着变回万年之前的模样，好让故人重逢，抚慰这万年的等待。待细雨浸湿每一块荒芜，才骤然发觉，事过境迁、沧海桑田，再见故人，除了颤抖根本无话可说，无话能说了。

    织织从屋顶上一跃，落到一侧墙壁，足尖轻点又落到对面窗台，再一跳便悄无声息到了白小五睡的石阶上，几步的距离便已化作修长的人身。他蹲下身子瞧了一会儿蜷缩在石阶上的白小五，她发丝衣衫都已经濡湿，白皙肌肤沾染一层水雾，更显凝脂玉骨。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承受不住睫尖上的那点雨滴。他手指轻触她的睫毛，雨滴便化在他的指腹间。他拦腰将她抱起，最后侧过身，看了一眼那废墟，转瞬消失在大街上。